【灰之確幸】扎根黑暗 積極向上 — 謝曬皮
藝術觀看著政治,政治也在觀看藝術。M+ 被觀看、天安門前的中指被觀看,《理大圍城》被觀看……如果香港的創作自由是一個人,現在便是一部恐怖片懸疑片的主角。在一間空屋將木地板被踩得咿呀怪叫,總覺得自己被監視。是自己嚇自己,還是外面的確值得恐懼?
認識謝曬皮幾年,上一次聊天已經是 2016 年。最近她剪了一個短髮,跟招牌的中長髮形象不再一樣,好像香港也不再一樣。承接「後 2019」的傳統,先問一句,國安法下的新香港,怕不怕?
謝曬皮回答:「絕對會擔心 (國安法),我看回 2019 年的作品,也會想當時算不算很踩界?雖然一直的創作重心都是圍繞自己,但 2019 年『做左』,之後『點剷都冇用』。一些網友會 DM (私訊) 我,建議我將那些畫作和帖文刪除。」
當時謝曬皮對自己說,驚咩丫,有排未到自己。她說:「當時亦覺得,如果個個都驚,冇人再敢發聲喎,但諗下諗下,亦真係驚既。」
全港火熱潮天時,謝曬皮有一些應時作品流傳得很廣。例如她畫下了洋裝 OL 在警察封鎖的新城市廣場狂奔一幕,例如她記載了一隊拖男帶女的手足將不願撤退的隊友抬出立法會一幕。
「消極」進入主流
漫畫中的「謝曬皮」已經差不多 9 歲。「謝曬皮」是粵語「謝哂皮」的諧音,內容有時充滿黑色幽默甚至惡趣味,是謝曬皮在第一份工作於辦公室「蛇王」時於 Adobe Illustrator 創造的漫畫人物。起先在網上爆紅,然後跨入現實,成為不少品牌宣傳時的合作對象。
2015 年,謝曬皮去英國進修藝術,回港後受邀回母校浸會大學做老師。「謝曬皮」為甚麼會受歡迎,我想和鬆弛熊與蛋黃哥等等 IP 成功一樣,「謝曬皮」可能擊中了這個時代的時代精神,大家 (特別是青年一代) 在寸金尺土、上流無力、過勞死邊緣的香港,甚至「政治的香港」而苦不堪言,身心疲憊,於是落哂形、謝哂皮。「謝曬皮」的五官表情十分凋謝,這是她的心情,但她身體上不放棄,穿梭石屎森林,提出各種詭譎幽默的閱世觀察。如果說小確幸是一種安慰人心的風格,謝曬皮也是令人會心微笑的,但她的作品明顯充滿更多灰暗的縱深。
「可能是這樣吧。」她說:「因為以前的卡通人物普遍都很光明,像經典 sanrio 那種,好正能量、樂天的……當初是有一種消極感,剛好到了一個位,『消極』反而變得大眾化,反而是無力感巨大、頹,才是大多數人的寫照。」
她解釋:「但漫畫中謝曬皮其實是積極的。真正消極是足不出戶,甚麼事情都不關心,但漫畫裡的謝曬皮很八卦,她好想知道別人的事情,好多東西想表達。就算她躲在家裡,她也是留意著世界,她也有一種『人文關懷』— 我應用這個詞嗎?」
應該與藍品牌商業合作嗎
19 年改變了香港,不管好還是壞。首先是人分成黃藍,然後商店分成黃藍。「黃色經濟圈」的概念風風火火,連遠離現場的社會賢達,也要學著表態「懲罰」黃店。各行各業都搞組織,建立「自己人」的經濟。這件事也影響了謝曬皮。早前謝曬皮跟某商號合作,眼利的網民馬上指出,對方是藍營商家,不應該幫對方宣傳。後來謝曬皮應該是將那件事「處理好」。
她承認有這過失,不完美,要改善。而且她說自己「瀨嘢」不只一次了。
「幫藍絲品牌宣傳,都有幾單,是我的疏忽啦。一方面是我忙中有錯,無好好查證,也低估了香港人現在的政治敏感度。以前工作找上門,我第一個問題就是,多少錢,第二是問 Timeline。現在還要加上 filter 對方是否藍營。一開始遇到這些,內心也會委屈,後來 turn down 了不少工作。當然這也是責無旁貸,應該做的。」
她坦言,身邊一些插畫師朋友,亦不排斥與藍營合作,但那些朋友不會被集中火力。是甚麼原因?她說:「因為他們一向不以政治做招徠……當然我也不是招徠,只是藝術關於世界,世界當中一定有時事。當你『畫過政治』,表過態,觀眾就會對你有期待。輿論有反應,這是因果的問題,立場一開始了,就要堅持下去。」
錢是最重要的。藝術家不會光合作用,更要食飯。做得好,賺錢是應該的,但在這個年代又有更多考慮。特別是經歷過集體創傷,大眾、政治甚至商業倫理都因為大事件而重構。賺錢,誰不想?
皮皮真人直率,她說:「一開始時,(對是否與藍企業合作) 內心都有掙扎,為何不把藍營的錢都賺來,把錢用在有利我們的事情上呢?不過從結果來看,兩邊分開也是有 impact 的。某酒樓 (盛傳與福建幫過從甚密) 就因為一班人的抵制,最後又真是收皮。某些大型的連鎖店,也受到抵制而謝皮。市場的力量都好大。這是對大機構一個警告:做生意,總不能跟香港大多數民意作對。如果我的品牌是由香港人建立起來,去做藍絲生意,都講不過去。今年都多了工作,黃營也有很多工作。我們以前一向以為藍絲才有錢,但其實我看到事實並沒想像中那麼黑暗。So far 幾好,希望香港人的企業會越來越壯大。」
她是網絡原住民 (Digital native)
「謝曬皮」建立起來了,但很多橋段的靈感來自哪裡?
「香港是一個不乏靈感的地方。」她說「在比較和平的時間,香港是 24 小時不停運轉,太多人,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很多黐線、騎呢的東西。真是很精彩。我又不會說自己好撚鍾意香港,但這裡令人充滿衝擊。」
謝曬皮不是經常談社會時事,但她就像她的世代,在網絡長大,在網絡成名,是網絡原住民,也是人型的資訊收發機。
「我在網絡生活最大的體會是,那裡本來是可以暢所欲言的地方,但我看到它會走向封閉。以前講甚麼都可以。我在網絡上是從一張白紙,到獲得一些政治啟蒙,整個過程都是甚麼都講得,可以隨意將自己的看法畫出來,或者將漫畫作為傳訊工具。到現在覺得外面是有一種危險。已經跟當初有 180 度轉變。網絡可以成就一個人,可以摧毀很多人。我都好驚有這一日,害怕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原來有黑材料,然後在網絡上身敗名裂。」
幾個月前,謝曬皮擁有十幾萬追蹤者的專頁,被 hack 了,完全失去控制權。連鎖的信用卡也被盜用。對一個臉書大戶來說,應該是世界末日級的驚恐。
「我自己覺得好大件事,這件事還上了新聞,好像變成公共事件。那一陣其實聽說有其他受害者。專頁是辛辛苦苦建立的,再建立很辛苦的,或者根本沒可能,我們在臉書上其實是食老本,以前積下的,不代表將來可以複製。」
在網絡上行走多年,謝曬皮自言變得「小心翼翼」。
「長大了,瀨過嘢就知。」她自言被批評都會很大反應,於是她把自己好想講但又比較容易點著火頭的議題,放在「offline 世界」,即是紙本作品。她說:『在 offline 出,無仇報。」例如甚麼她指,例如兩性關係、謝曬皮的人生體會、朋友透露的離譜事情,或者網絡生態的觀察。要心領神會的就會心領神會,但也會刺中一些人的神經,但這比起放在網上,大家按一個分享鍵就可以開罵,比較不方便。此所謂相對而言的「無仇報」。
一般人現在都用網絡閱讀新聞,資訊唾手可得,甚至過載。新聞似乎不再神聖,但這一代人從小到大量看新聞、吸收資訊,並且受到不管好壞的生理心理影響,則大概可以確定。
「當然也會有無力感,焦慮感,但不想在作品裡散播這種情緒。網上已經夠多了。其他文章、流傳的東西,情緒已經 too much 。就算有一種抑鬱感,也不會直白講出來。我現在也沒那麼多產。長大之後,心態不同。小時候甚麼都想放上網,甚麼都分享。現在我有很多想收埋的東西。這對我的創作不是一個好的影響。一路產出才可以 sustain 到這個 business。可能我對很多事情都變得比較麻木。很多事情話到嘴邊,最後都是『不如唔好講啦』。」
有甚麼是經常想說,但最後「都係算鳩數」?
她笑說:「例如我經常好想講『法治已死』,但已經講到口臭啦,或者想大叫,好荒謬呀﹗班法官又點點點……但這些事情好像大家都合道了吧,好多不公義的東西,好像已不需要我去咆哮了。我的受眾已經知道了,就不用再說。老蕭去講就不同了,因為他的觀眾有黃絲有藍絲有老有嫩。」
「英國好多港人,多到好似旺角」
極限思維,如果外面不准謝曬皮再畫畫,會是個怎樣的世界?
她坦言無法想像:「就跟你寫了很多年一樣,我好像懂事以來就在畫畫,真的很難想像如果連謝曬皮那種敘事都變成敏感被禁會怎樣……我總覺得,我們可以說的東西還有很多,如果到了這樣極端,也許我會建立另一個身份繼續畫?但無論如何都想畫下去,那是我的生活重心。」
謝曬皮打自己工。她說,不論肉身在哪裡,都可以工作。在香港,移民還是留守是一個很 tricky 和情緒化的話題。有沒有想過移民?
「我對此比較 open-minded。」作為熱門地點的英國如何?謝曬皮作「不了」狀:「當時我去進修藝術,那麼其實英國院校最好,又是從小到大的夢想。讀完,體驗過,開了眼界,任務完成,但如果是說長住,例如講錢,我想在一個地方手鬆點生活。在英國經常很手緊。學費生活費都貴,留學時是覺得好繃緊。如果移民,我想在消費低一點的地方。當時去過英國很多郡,都沒遇到一個地方想 spend my life。」
在英國時,有沒有遇過歧視?
「那時是 2015 年,香港人身份認同沒有現在強烈。當然『雨傘』之後,海外港人也有稍為開始團結起來。我的院校和活動範圍,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都不是倫敦人,看起來好 diverse (多元),但我在那裡見到香港人、聽到廣東話,也沒有特別大的歸屬感,可能是因為英國太多華人和香港人了,那裡簡直好像旺角。至於歧視都有感受過。例如他們覺得 asian woman 好容易追,或者我在白人身上感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或者說感到被人『物化』,不禮拜對待也是時有發生。」
謝曬皮享受自己的工作,因為不用見人,在網絡和創作的世界,無男女相。加上老諺語說,在網絡上,沒人知道你是一隻貓/狗。好像把自己藏起來,才能體會到自由。
「女性受批評,通常都是批評樣貌身材。」她說:「所以我用畫畫來表達自己,一直都是 freelance 的身份,不需要跟其他人鬥爭。男女不公也省卻了,這是好獨立的行業。我自己覺得在香港,女性的地位都幾高,女性有好多機會,說得誇張點我覺得香港有點崇拜女人,你覺得是嗎?我們幸運生長在這個地方,其他工業可能都有(性別不平等),但我只是幸運較少遇到。」
面對亂世 「不要令自己得閒」
謝曬皮強調,「謝曬皮」其實好積極。世道陰暗,但她好努力發展事業,也總是計劃著自己如何生存。
「沙紙雖然沒用,但當時也會想去英國進修,因為網絡的老本,終不能食一世。在網絡成名,一向無安全感。總是跟恐懼共存。」
如何消除那種如影隨形的焦慮?謝曬皮的方法是「行動」。
「要一直找事情做。『謝曬皮』已經 9 年了,19 年我曾經好擔心無哂工作,那時可能有半年只得一兩單 job 。那時局勢混亂,商界和廣告界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我不是去等的人。沒事情做,就學車、學中醫,做一些好像跟本業無關的東西。渡過了,那些好像沒意義的事情,後來發現都幫到本業。現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覺得人生好彷徨,但不要令自己得閒。」
這些年來,香港有任何人「行動」,評論界都會反問:「這樣這樣之後,又如何呢?」看似理性的追問,其實過度理性。關於「行動」的意義,包括但不限於街頭,而是生命、行動本身就是意義。在被評為「必死」的香港繼續行動並活著,違逆進入良夜的軌道,似乎也是意義。在村上春樹的《舞舞舞》,懷疑人生的中年主角不知如何活下去,「羊男」對他說:
「跳舞啊。繼續跳舞啊。不可以想為什麼要跳什麼舞。不可以去想什麼意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