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量人生》:那些屬於你我,遺留在香港書店的微光
書店在城市裡面,而書店裡面又有些甚麼呢?書店固然有書也有人,但它的深處,卻籠罩著一層迷霧。我至今都不知道有些甚麼,或許一無所有,或許有一點點微光?
每個香港的愛書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書店回憶。回憶,不是那些被父母強迫在三中商買下補充練習的沉悶痛苦,而是你閒時到那些本土的小書店,推開那道可能陳舊暗啞的木門,踏進一個和外界急促功利迥異的地方,這是一切故事的起始。
當你為了尋覓心頭好,四處查詢,終於在書架上看見那本書的一刻;當你滿懷心事,隨手抽出等了五千年才有緣份相遇的書,看著看著,忽然被句子打動你,懂得你,讓你眼紅那秒;當你和朋友共遊書店,彼此交流愛書,就像看見對方深藏的另一面,屬於心靈的,溫柔真誠的小孩,這時候。
還有許多,許多,在我們心中浮現的人事物。
那一片化開的墨水,就像黑夜。你仔細凝視,幻想一下上面有星星。我的心很狹小,但希望像天地那樣廣。你、我、書店裡的人和事,統統都是那些發亮的星斗。一直仰望着、想像着,連結起來,會有甚麼模樣?
城市不能沒有書店,正如石屎水泥之外,必須有郊區綠野,讓我們可以平衡、喘息,也給予了都市人看見天高地闊,埋下土地之情的種子,把Space變成Place的中介之地。書店提供人和書的相遇,承載千萬個獨特又普遍的故事,這些文化小歷史、小敘事,恰恰乃我們愛上此城的Meaning之一。
在這層脈絡來看,剛於今年三月出版的《店量人生》,正是以從事香港書店員工的身分,書寫無數城市人來去的故事,有你,也有我,將「香港」、「書店」和「人」,串連起來的意義之書。書海茫茫,一點點香港的微光閃爍,宇宙星斗,神秘迷人。
這是我在書店遇見《店量人生》,翻閱這本來之不易的書,所給我的感動。
一:投身書店,掂量自我
「掂量」有用手托物估量輕重的意思,掂量他人,也掂量自我。渺小的我在書店悄悄地觀察,輕輕地秤量著這座城市。如果這座城市懸浮在半空,我也會知道。
就算再愛書,願意從事書店行業者,計算現實成本,大抵只有極為少數的人吧。
《店量人生》的兩位作者,黃國軒、鄭竣涵。鄭竣涵,乃香港詩人,筆名仍影。他投身書店之路,尚算常見,畢業不久,因熱愛文學,也就順理成章先嘗試文化事業。
特別的是黃國軒,他創立「火苗文學工作室」,舉辦讀書會持續至今,已有十多年。他本是特殊學校的老師,薪資不俗,相對之後擔任書店員工、副店長,於別人眼中自是沒有「錢途」,只顧理想放棄現實的潦倒了。
看書,多少都窺視他人生命的企圖。《店量人生》自序為書名解畫,取「掂量」諧音,他們在書店之中,透過和別人的互動,重新估算自我的生命,也多少,得和香港主流功利為主,資本主義賺錢至上的價值觀,或抗衡,或消解,走出另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太多瑣碎的事情在腦海裡匆匆飛過,飛過了一刀又一刀。我拿著鎅刀,逐箱逐箱拆貨,有次忙亂起來,劃損了手。一道紅痕,微微的赤痛。有人因諸事失意一時想不開而自殘,我則為尋找生命的意義而受傷。
放棄高薪厚職,尋覓理想,現實的巨牆往往不易克服,但黃國軒偏偏有這份傻勁、勇氣。他幾經見工,不獲出版社青睞,經友人介紹至書店工作,一切由零學起。書店的實務工作,自和想像有所出入,有商業的考慮,也有瑣碎的煩雜。更如我們想像,親友不一定能夠理解,甚至連他,也有一段時間盡量不和偶而來店的熟人打招呼。
蛻變,或許從來如此。我們必須先把過去盛戴的事物拆開,刪減挪移,才有新的空間,增添其他的美好。這個過程必然迎來陣痛,鎅刀割捨主流,也劃下了一道未來。
我說,我希望趁年輕,開拓自己的視野和能力,嘗試推動香港的書籍文化。如果沒有閱讀,沒有好書,教育只是一個空殻而已。若只為考試操練試卷,學生只會變成沒有靈魂的機械人。在香港,書被排擠到邊緣位置,但它應當是核心的。我們要想法子把書帶回人身邊,才能改變每一個人。從這個角度說,書業和教育很可能是一體的。
由店員至副店長,黃國軒累積了足夠的能力,也經由實作建立自信,就像他到中學舉辦在校書展,遇見昔日同學,已為老師。對方問起近況,欣賞他的勇氣。而他,亦平穩地道出自己的理想。教育,從來不止於操卷,關鍵是學生的靈魂。站於教育的邊緣回望,始能洞破資本主義之下,相同以「分數」、「出路」為本的偏頗吧。
學生怎樣在苦悶功利另尋出路?《店量人生》告訴我們,一本好書,興趣為本的閱讀,也許正是喚靈的中介。
二:你我身影,書店趣事
書店吸引我的最大特點,在於它總是一個能夠容許差異的地方,如海納百川一樣擺放不同的書籍,人與人之間若意見相反,很少機會可以走在一起,但書卻不一樣,只要性質一樣,儘管內容有多麼不同,也必定是擺放在鄰近的書架上。
鄭竣涵初進書店,目擊了這個地方的特色,在於海納百川,迥異的書,引來不同的人,也因此組合出各式各樣的趣事。
就像,他遇見小五學生阿臨。阿臨彬彬有禮,總是站在特定的書架前,細看書籍,閱讀量奇大。鄭竣涵和他相熟之後,推薦了聖修伯里的《小王子》,愛不惜手。阿臨升中之後,仍有再來書店,只見他成長甚快,不變者,依然喜歡看書。書中這段感概寫得真情:
希望看過《小王子》的他,永遠會記住,自己曾經是個孩子。而我,慢慢地,發現自己在靜止的書店,遇過許多流動的人。有的長大了,有的老去,也有的已經離世,我們會相遇,就只是因為一本不厚也不薄的書。
不過,並非每段書店的相遇都如此文藝。像黃國軒熱心為中學生介紹《水滸傳》的版本,說他選中的是經由金聖嘆評點和刪減,只有七十回,見解精闢,影響力甚至比原本的一百二十更深遠。可是,中學生聽到這是「腰斬」版,馬上不要了,結果令書店失去了一單生意。好心做壞事,還要看老闆的臉色。
文青鼓勵別人看書,總是提什麼非功利的審美,但其實對於絕多大數人,會翻閱一本書,往往出自實際的需求。這種需求,不一定是物質的,更多時候,是屬於精神、心靈的價值尋覓。
她愛她的孩子,面對婚姻破裂和變化卻非常無奈,她擔心傷害到孩子的心靈,怕孩子會怪責自己,她寧可自責,獨自承擔所有憂傷。店內,那個孩子彷彿就出現在她的身旁,和媽媽一起看繪本。她細心地向孩子解釋複雜的大人世界,孩子懵懂的稚臉隱約浮現。
那位身穿黑色連身裙的女子,在無人的書店流連,向店員發問:「關於離婚的繪本,就只有這幾本嗎?」
在書店的父母,質問子女有什麼人生目標,為什麼要挑這本,而非更實用的書籍,子女默不作聲,任由擺布。
年邁的婆婆,悄聲地叫店員做哥哥,只因想得到同意,可以筆錄書中有關桂圓酒料理的資料。
人影交錯,有你也有我的書店故事。沿著目光的鏡子,我們也能看清自己的樣貌。You are what you read,如若這句話有些道理,那一座城市的心或許亦和書本相繫。推開大門,書籍伴靈魂同行,未必有黃金屋、顏如玉,但總會留下許多深刻的憶記,構成「我真係好撚鍾意香港」的意義。
「書店除了書,還有一個個平凡卻生動的故事,而人與人所觸動的,就是這個城市最美麗的風景。」
三:與書相遇,先有書店
〈未走之路〉羅伯特.弗羅斯特,曹明倫譯
我將會一邊嘆息一邊敘說,
在某個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後:
曾有兩條小路在樹林中分手,
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
結果後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在普通人如我者,書店通常有兩種意義。正面的,是文化產業,沙漠中難得的綠州,讓忙碌、庸俗的都市人可以喘息,取一瓢清水。相反的,夕陽無限好,卻是近黃昏,書店的高峰已經過去,經營艱難,苦苦掙扎。
書中曾引美國詩人Robert Frost的〈未走之路〉:「我」遇見了兩條小路,兩邊也似有迷人風景,我向「荒草叢生,人跡罕至」的方向走,卻不禁嘆息,到底另外一條路徑會有什麼故事呢?
詩句道出人類的普遍經驗,我們必須不斷抉擇,「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回首過去,必然會猜想:如果當時⋯⋯現在會怎樣呢?存在主義告訴我們,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乃建立人生意義必須的抉擇。
有些人云亦云,有些卻嚮往陌生之境。還有些人,決定當書店員工。
書店一忌火,二忌水,一旦書本壞了,就損失慘重。或許,書店選址之前,沒有詳細考慮到唐樓有這種潛在問題;從另一個角度想,香港的租金昂貴,必須找一個相對便宜的舖位。小書店要小本經營,是不可能完美的了。有優勢,也會有挑戰。面對逆境,只能硬着頭皮捱下去。香港的書業有多艱難,由此可見一斑。難道這不也是結構問題嗎?
看《店量人生》,他們面對許多現實困境,不讀此書,實不足為街外文青道也。
唐樓的陳舊,排水易於堵塞,下大雨時書店隨時化為水舞間,只恐書本受雨水侵襲,店員只好狼狽不堪,盡力清理。
為了書店營運,他們必須和連鎖大店競爭,開拓學校圖書館的市場,唯人手不足,學校要求繁多,似乎又形成了經營的惡性循環。
當有客人說自己對創作詩歌繪本有興趣,他竟不知應否鼓勵,皆因香港沒有市場,如若出言反對,又可能扼殺了未來的種子。
正因為現實如此殘酷,有些話,由他們說出來,也顯得特別浪漫:「一個人邂逅一本書,一個人遇上另一個人,我相信這是實體書店永遠無法被取替的『偶然的邂逅』。」活在網路建構出來的虛擬時代,我們都以為,所有事情都能單靠Social media做好。單以功能論,或許有理,但在社交互動、情感交流而言,實體的邂逅始終無可取代。
如果書店能夠有半點解憂或療傷的功效,就算生意平平,也有它永恆的價值。這種不負責任的天真想法,對一個小小的員工而言,相信無傷大雅。書店終究是商業的,同時也是人文的。
當連城市都憂鬱的年月,一間又一間小小的書店,給予了我們躲在心靈角落,靜靜療傷的可能。這些都是屬於香港,屬於你我,重新或繼續,愛上此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