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德烈】

最近日本 NHK 播放了日本漫畫家雨瀨栞的作品《接下來是倫理課》(ここは今から倫理です)的真人版電視劇第一季,由山田裕貴飾演主角高柳老師;而電視劇中的所有中學生角色,亦是由真正的 00 後中學生演員演出,例如茅島みずき(飾演逢沢いち子)、池田優斗(飾演谷口恭一)等。故事講述擔任日本高中倫理科老師的高柳如何利用哲學與倫理,將每一位問題學生從其深淵裡拯救出來。

可是,高柳這位「拯救者」的形象卻很奇怪。他不是甚麼熱血教師,沒有活潑的生氣,沒有勇者的風範。他最大的賣點,似乎就只是一副抑鬱的俊俏臉孔。他本身也似是個抑鬱青年啊,這種人如何拯救問題學生呢?

事實上,高柳從來沒有自稱自己是「拯救者」;反之,「幫助」(助け)與「拯救」(救え)從來只是學生谷口恭一對高柳老師的主觀願望。谷口恭一是個長期受欺凌、個性懦弱的典型「四眼仔」,從小到大一直盼望有老師能夠拯救他脫離受人欺凌之苦,但是每個老師都令他失望。只是不知何故,谷口一早就認定高柳是一個能夠拯救學生的「榜樣老師」,因此在高三決定選修倫理科。

不過,谷口的判斷似乎又很準確。事實上,從漫畫第一季一直到第五季,《接下來是倫理課》的每一話都是以高柳老師與一位問題學生之間的互動為核心主題。雨瀨栞的故事鋪排十分公式化,每個故事幾乎都是以最初學生看似尋常,然後問題突然發生,高柳主動或被動介入,開始一段「診斷問題」與「治療問題」的過程,最後學生得到某程度上的解脫。有時這些問題只不過是單純對某些問題的困惑或不滿,如谷口對於「榜樣老師」的追尋,以及自高自大,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優等生酒井美由紀對高柳的「挑肌」。有時這些問題卻是嚴重的青少年問題:如逢沢 いち子在校內濫交、八木 まりあ企圖自殺、本田 奈津子以一敵三毆打同學、間幸喜夜遊不歸家、深川時代引誘松田老師、高崎由梨𠝹手等。單憑高柳老師這種張國榮式的抑鬱白臉書生(倉崎憲監製的真人版最大敗筆就是把山田裕貴的臉塗黑 — 明明原作是以白臉去展現抑鬱),到底他怎能拯救這些問題青少年呢?

其實高柳老師並沒有拯救這些學生。讀者可以有兩種詮釋的方向:基督宗教的詮釋和佛學的詮釋。日本長久以來是神佛習合之國,其動漫作品往往帶著佛學的哲學思路。佛學的核心就是「離苦得樂」。苦從求不得而來。人永遠無法滿足其無窮欲望,使自己永遠飢渴。逢沢いち子和深川時代對性的飢渴就最為顯著;而解決苦的方式,就是「放下」。但這解讀似乎不通。「放下」並不是《接下來是倫理課》的主調。逢沢いち子只是將對男人的慾愛漸漸轉變成對高柳老師的愛慕,間幸喜只是將對夜遊的興趣轉為對看電影的興趣。甚至本田奈津子只不過是改變了對毛公仔的愛的表達方不,完全沒有放下慾望。所以此解讀不通。

我們應以一個基督宗教的詮釋去閱讀基督宗教的詮譯 — 應該說,是神哲學的角度去閱讀。

在第四話,高柳老師向同學講解古希臘哲學時,介紹蘇格拉底所提出的概念「arete」(ἀρετή)。Arete 至今仍沒有一個很好的漢譯;「德性」此一傳統漢譯,實有誤導,因為 Arete  不只是指道德至善,而是可廣泛至不同範疇上的「最高境界」或「至高目標」。例如馬的 Arete 就是一日千里的速度,刀的 Arete 就是無堅不摧的鋒利。那麼,人的 Arete 呢?高柳老師認為就是「活得好」,但如何活得好卻因人而異。對「活得好」的追求,正是一種慾望,而高柳從頭到尾也沒有否定任何學生的慾望,只是「導正」他們的方向,使他們活得好。

為何要使學生活得好呢?其實日本的高中倫理科考試很無聊,只要背熟哲學理論就行了,試卷只有一堆選擇題,從成績考慮的話,高柳老師只須照本宣科就行了。可是高柳不是從成績考慮教學;高柳在第一話指出,雖然倫理在日本高中學制只是選修拜,但是在人生中,倫理卻是必修科。

然而,真正拯救學生的,卻不是高柳本人;事實上,高柳只是倫理的流通管子。赫拉克利特說:「非聽我言,惟聞道聲。」高柳不是拯救者,只是盛載「道」的器皿。抑鬱的高柳意識到自己並非拯救者;他本身亦有其人生問題(不只是煙癮那麼簡單);故此,高柳才反問谷口能夠也拯救他的人生。高柳的真正角色,其實是一個福傳者。

《接下來是倫理課》內容本無基督宗教色彩:沒有一個基督般的角色,沒有一段福音書的宣讀,而且也沒有特別強調上帝。但書中卻隱含著基督宗教之方法:是否接受拯救,最終取決於個人自由意志的選擇。

無論高柳說話如何動聽,最終學生如何決擇,完全由學生的自由意志掌握,不由高柳決定。為何八木 まりあ最後決定不自殺?這不能用高柳的說話技巧解釋(其實他講課也不是特別生動有趣),只能以自由意志解釋,因此作者也不能保證每個學生必然得救。

基於政治、經濟、社會等原因,今日的教育與社會似乎有意無意壓抑著學生的自由,製造種種「別無選擇」的錯覺:你別無選擇要讀書,別無選擇要考公開試,別無選擇要考大學,別無選擇要求職。但真正的拯救卻是提供選擇、提供出路。

高柳老師不是拯救者。甚至嚴格來說,他沒有拯救學生,他自己也需要被拯救。拯救學生的,是「道」。高柳不是道路,他只是指路明燈,向學生展示出路。有的學生選擇接受,有的學生選擇拒絕。每當我們在主觀地思考如何「幫助」或「拯救」問題青少年時,應首先自覺自己不是拯救者。這道是高柳老師的倫理課對高柳老師本人的最大意義。

作者 Mewe 專頁

作者簡介:本人為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學士(2013),英國杜倫大學哲學文學碩士(2014),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神學與宗教研究系博士(2020),專攻文化哲學、詮釋學、黑格爾哲學、齊克果哲學、語言哲學及歷史哲學,對於大公教會禮儀與聖樂有濃厚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