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提名《飞奔去月球》:美式中国大外宣却不被中国观众买单?
「磁浮列车,登月,透过剧情展现国力,向来是中共主旋律电影的必要情节。但今次的中西合并,中国观众基本上不买单⋯⋯」
特约撰稿人 翁煌德 发自台北
中国小女孩菲菲从小听著妈妈述说嫦娥与后羿的故事长大,始终坚信嫦娥是真爱的化身。随著母亲病逝,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虽然依旧备受宠爱,但心中总是存在著难以弥补的缺憾。为了让家庭更完整,父亲有了续弦的念头,女友也是单亲家长,有个精于桌球的稚子小庆。
但菲菲不能接受自己再有一个弟弟,嫌他烦人。在家庭聚会上,亲友又略带戏谑地口吻说嫦娥与后羿的故事只是传说,菲菲不愿自己所爱的故事被否定,于是计划真的飞上月球,一睹嫦娥风采,最好能拍照留念,证明自己的信念全属真实。偏偏小庆也偷偷登上了太空船,两人就这样抵达了月球⋯⋯
这是由中国公司东方梦工厂与Netflix(网飞)携手推出的动画电影《飞奔去月球》(Over the Moon,2020)的故事开场,可以说是很典型的儿童取向故事情节。熟知套路的观众,便知道菲菲很快就会发现嫦娥跟自己的想像大有不同,过程也一定会经历一些冒险与考验,使得她最后能接纳小庆。
烂番茄叫好vs豆瓣翻车
《飞奔去月球》由动画界传奇人物葛连.基恩(Glen Keane)执导,出身迪士尼的他,曾为《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1991)、《阿拉丁》(Aladdin,1992)等多部经典动画担任总监职位,本片是它的首部动画长片。在去年十月中旬首映之后,这部作品在美国得到普遍好评,权威影评网站烂番茄予以81%的出色评分,在本届奥斯卡奖也成功取得最佳动画片提名。
许多西方影评人声赞故事的想像力,尤其那种浓浓的异国奇趣特别使她们著迷。但在中国的权威网站豆瓣网上,本片的评价仅有6.3分,将近五成的观众只愿意给予3颗星评价,最终票房仅获581.9万人民币(折合新台币2500万)票房。相形之下,同年度的中国纯国产动画票房冠军《姜子牙》(2020)收获了16亿人民币(折合新台币约71亿)。
而在2020年,另一部在中国惨遭滑铁卢的中、美合制电影,便是迪士尼大片《花木兰》(Mulan,2020)。该片在IMDb上的出品国标示为美国、加拿大与香港,严格定义来说,它并非中、美合制之作。但若非中共官方协助,本片摄制亦无法完成。这部由中国演员主演、在中国实景拍摄的中国经典故事改编之作,最后票房却不到3亿人民币,网上恶评如潮,豆瓣网只有5分成绩,连及格都没有。许多观察家感到意外,但实际上1998年的动画版《花木兰》,在中国市场也遭受冷遇。这次的票房失利只是重演。
《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在中国市场面临的失败,反映出了一个很明确的事实。即中西合并这一套,中国观众基本上不买单。
中西合并的套路,中国不买单
《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在中国市场面临的失败,反映出了一个很明确的事实。即中西合并这一套,中国观众基本上不买单——虽然近年少数受到认可的案例也是存在,如《功夫熊猫3 》(Gong Fu Panda3,2016),但该片比较不存在文化融合上的考验,基本上它还是被视为一部美式喜剧动画片。
在本世纪初,中国市场的主力仍是好莱坞电影,但随著《西游.降魔篇》(2013)、《捉妖记》(2015)、《美人鱼》(2016)、《战狼2》(2017)、《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流浪地球》(2019)、《你好,李焕英》(2021)接力创下的票房新猷,已经证明中国观众在口味上的明确转变。关注上述电影类型,也可发觉,无论是奇幻、科幻、动画、战争等好莱坞拿手片型,中国已能明确掌握,并自行产出。
好莱坞人一心向往在中国淘金,于是在影片内容本身也必须迎合中国市场,描述中国人大举袭击美国境内的《红潮入侵》(Red Dawn,2012)在遭遇中国官媒《环球时报》严词批评之后,制片方低头将入侵者设定改成朝鲜人;在《捍卫战士》(Top Gun,1986)阔别35年的续集《捍卫战士2:独行侠》(Top Gun: Maverick,2021)之中,主角汤姆.克鲁斯(Tom Cruise)皮夹上的中华民国国旗遭到移除。类似案例不胜枚举,而这还只是一些表象上的改动。
好莱坞也清楚知道如果持续拍摄单纯的美国题材,未必可能再继续受到中国市场的青睐,毕竟看《流浪地球》等片的成功便知道,中国人越来越渴望在大银幕看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故事,大美国主义的作品已经不再服人。因此好莱坞也随即展开与中国更多的合作,例如直接把场景搬去中国拍摄,纳入更多中国元素等等。《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都能被视为试金石之作。
无论是奇幻、科幻、动画、战争等好莱坞拿手片型,中国已能明确掌握,并自行产出。看《流浪地球》等片的成功便知道,中国人越来越渴望在大银幕看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故事,大美国主义的作品已经不再服人。
但承接著1998年《花木兰》的失利,《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在中国市场的惨败,都说明了文化融合的不易。以《飞奔去月球》为主来谈,故事所谈及的嫦娥登月,是华人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每个人对这个人物与情节都有既定的想像。乐蒂主演的《嫦娥奔月》(1966)中那种带有古典色彩的、温柔婉约的嫦娥,更符合华人的集体想像。
但既然《飞奔去月球》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中国观众,而是全球观众,嫦娥的角色就势必要有所反转,转化成当代世俗观众能够接受的个性与形貌。而编导最后的改动可说相当剧烈,当菲菲与小庆来到月球时,我们发现嫦娥变成了如同女神卡卡(Lady Gaga)的偶像歌手,衣著时尚非凡,在满场观众簇拥下载歌载舞,歌曲也是完全西式的。她的个性也显得乖戾,完全没有华人想像中的仙女样貌。
其它令人难以消化的戏码,还包括嫦娥更与小庆比划桌球,表现方式极其卡通化。至于那些月球上的历险,则是完全原创构想,与中国传说完全脱钩,本身也不够有可看性。作品或许能满足低龄化观众的要求,有滑稽可笑的场面与可爱的小动物串场(这往往是迪士尼动画片的胜利公式),但成人观众恐怕难以从中感受到太多乐趣,无法企及皮克斯电影的层次。
“大外宣”成分
中国人不愿接受自身文化传统遭到扭曲,而美国观众却误以为能透过该片进行一段文化巡礼,重新认识中国,殊不知一切可能都是误会。
令人诧异的是,电影本身也带有“大外宣”成分。剧初,菲菲外送月饼到一处工地,看板上显示“热烈祝贺磁悬浮列车通车”,菲菲说:“建造全世界最快速的火车,一定让你们饥肠辘辘吧!”这应是在暗示中国在2016年启动的“时速600公里高速磁浮列车计划”,该计划目标能打造超越日本东海铁道公司(JR东海)创造的603公里纪录。
在这场戏,工人询问菲菲对磁浮列车了解多深,她眉飞色舞地解释起来:“我在学校听过,连轮子都用不上,漂浮在电磁场上,就像气垫一样。磁悬浮最酷了!”到了后来,我们也意识到这段解释并非多余,确实有其作用,因为菲菲后来发现要打造一艘能飞上太空的飞船,可以运用上述的磁浮理论。
透过戏剧作品来展现国力与宣扬科技发展,向来是中共主旋律电影的必要情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2019)之中,陈凯歌执导的《白昼流星》便是以两名流浪青年的视角来见证神舟十一号返回舱成功著陆的场面。
或许能借此延伸并臆测,《飞奔去月球》中对“奔月”的命题,也有如对中国登月行动的暗示。在中国国家航天局主导的“嫦娥工程”之中,载人登月预计将是2030年要达成的目标,只是目前先以动画形式,让少女菲菲代理完成。
透过戏剧作品来展现国力与宣扬科技发展,向来是中共主旋律电影的必要情节。
而菲菲与小庆的关系,虽然并非真正存在亲缘,但菲菲从不能接受有多一个人占据自己的生活空间,到愿意与之分享。也隐隐暗示著2015年后,后一胎化政策的政策转变。
这并不是东方梦工厂第一次在中、美合制电影之中使人窥见隐晦的政治信息。在前年一样由中、美联合制作,东方梦工厂主导制作的《坏坏萌雪怪》(Abominable,2019)之中,背景的世界地图即清楚出现南海九段线,表现了中共官方的领土与领海主张。这使得该作遭到越南、马来西亚、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禁映。
《飞奔去月球》虽然无法取得中国观众的喜爱,但作为一部描绘中国背景的动画之作,它的确足以扭转了西方人对中国的传统印象。在片中,中国持续往卓越发展,即将打造出世界上最快的火车,反而不见象征贫苦与落后的居落。父亲则是无比慈爱的,面对女儿在团圆饭时公开发脾气、忤逆长辈,他也能宽容以对。而嫦娥的出现,显示连中国的神仙竟也能走在时代最前端。
金球奖与奥斯卡奖的提名肯定,说明了《飞奔去月球》受到了美国观众的青睐,或许我们可以解释这是中、西合并的失衡,比起某些双边不讨好的作品更为理想,至少让美国观众能够接受。中国人不愿接受自身文化传统遭到扭曲,而美国观众却误以为能透过该片进行一段文化巡礼,重新认识中国,殊不知一切可能都是误会。
未来好莱坞对中国市场的完全依赖、以及对融入中国元素的尝试,或许都将成为过去式。《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的存在,可说是具有著分水岭的意义。
《飞奔去月球》描述的中国,根本不是真正的中国。正如同也没有多少人会认为《花木兰》所描绘的中国与实际的中国有多少交集。但这种误会、再误会,却就这么成形了,甚至获得称许。举例来说,《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就是美国人爱吃的左宗棠鸡,俨然是一道又一道美式中国菜。
如此一来,审视本届奥斯卡奖名单,顿时会令人精神分裂之感。两部表现美国人想像中的中国的《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都分别获得提名。记述港人抗争处境的《不割席》(Do Not Split,2020)提名了最佳纪录短片,但被美国人认为是香港片、但实际上根本是中国片的《少年的你》(2019)也获得最佳国际影片提名。而中国导演赵婷拍摄了一部与中国无关的《游牧人生》(Nomadland,2020)获得多项大奖提名,但她本身的国籍、自我认同究竟是中国还是美国,又在场外引发争端。
未来的史学家如果回头看这份名单,大概都会一头雾水。然而综合作品本身的题材反映,抑或作品之外的种种争议来看,这个看似没有逻辑的结果却也恰恰反映出现在美国社会对中国的多重情绪,包括好奇、欣赏与恐惧。在COVID-19疫情之后,美国对中国已然建构一个全新的认知,辅以中国电影工业已然走向自给自足,未来好莱坞对中国市场的完全依赖、以及对融入中国元素的尝试,或许都将成为过去式。《飞奔去月球》与《花木兰》的存在,可说是具有著分水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