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赌变尴尬?串流仍无出头天?没有太白却太疗愈?虽说疫情下能看典礼已很不错,但今年的呈现让人质疑奥斯卡仍有未来可言吗……」

特约撰稿人 翁煌德 发自台北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赵婷凭《游牧人生》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赵婷凭《游牧人生》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摄:Matt Petit/A.M.P.A.S. via Getty Images

第93届奥斯卡奖稍早落幕,由赵婷执导的《游牧人生》(Nomadland,港译《浪迹天地》,中译《无依之地》,2020)荣获最佳影片、导演、女主角三项大奖,成为最大赢家。今年奥斯卡受限疫情,破天荒允许无法出席盛会的入围者得以用视讯连线参与,也大幅精简节目数量,以颁奖为主体。不过制作人最后的一场豪赌,却让原本还能称之为“平庸”的奥斯卡显得难堪,堪称“晚节不保”。

豪赌一把变尴尬

本来这么做的考量,无非是要让本届奥斯卡上升到一个足以“镇魂”的高度,向逝者致敬、向非裔群体致敬。更重要的是,创造收视高潮⋯⋯

继《月光下的蓝色男孩》(Moonlight,2016)当年获奖的混乱场面之后,奥斯卡颁奖典礼今年再次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收场。这倒是与COVID-19无涉,世人都能体谅在疫情期间典礼形式被迫面临的调整应变,但是颁奖次序的更改误了大事,这纯粹是奥斯卡总制作人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的一次豪赌──将最佳影片放在女主角与男主角奖之前。

这么做的考量,无非是要让本届奥斯卡上升到一个足以“镇魂”的高度,向逝者致敬、向非裔群体致敬。更重要的是,创造收视高潮。

以《黑豹》(Black Panther,2018)闻名的查德维克.博斯曼(Chadwick Boseman)在去年八月底因大肠癌辞世,他生前最后的代表之作《蓝调天后》(Ma Rainey's Black Bottom,2020)随即被拱上神坛,包括各大影评人协会奖与金球奖等指标性风向球,都将最佳男主角授予他,俨然使之成为奥斯卡影帝的头号热门。

在奥斯卡颁奖典礼当下,一向被安排在最后的最佳影片一项,却被安排在最佳女主角与男主角奖之前。当下顿时感到错愕,但明眼人也能立刻会意过来,毕竟最佳影片颁给《游牧人生》已成定局,而该片终究是美国一般大众不太关注的小众电影,如果将查德维克.博斯曼得奖的桥段押在最后,收视率与讨论度都会大幅提升,也肯定能让今年的奥斯卡奖为之升华。

然而,最后得奖结果揭晓,获奖者是现年83岁的英国资深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他今年在《父亲》(The Father,2020)中饰演浑然不觉自己罹患失智症的白发老人,演技精湛十分。然而,不是博斯曼也就罢了,霍普金斯人没出席,而奥斯卡也从来不给人代领(真希望台湾三金能效法),所以典礼如此戛然而止,留下全场与全球一脸错愕的观众。

其实安东尼.霍普金斯本来就拥有不小呼声,在各家预测榜皆名列前两名,平心而论,不考虑其它因素,纯论表演,老戏骨霍普金斯的演技确是领先众人之上,无论是对虚实认知失调的恐慌发作,抑或如同孩儿的痛哭,皆是大师典范的表演。这个奖的结果完全是实至名归。名导史蒂芬.索德柏导戏导惯了,一部作品的起承转合都能自行拿捏,但他却忘了奥斯卡奖颁奖典礼可能存在意外,可不能这样搞。最后造就了所有人都尴尬的结果。

真要说,今年唯一的赢家是在2017年摆了大乌龙的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PricewaterhouseCoopers),因为它证明了他们真的没有把得奖结果透露给典礼的制作人。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法兰西丝.麦多曼(Frances McDormand)凭《游牧人生》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法兰西丝.麦多曼(Frances McDormand)凭《游牧人生》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摄:Todd Wawrychuk/A.M.P.A.S. via Getty Images

《游牧人生》,疫情时代的好选择

《游牧人生》是不是真的能成为永世流传的经典,实在难说,但它确实是这个时代下的好选择。这是什么时代?有人说,这是一个被疫情考验的时代。

《游牧人生》的剧组或许觉得最为冤枉,明明抱得“最大奖”,却被奥斯卡视为次要奖项,如果今年最大热门是一部漫威电影,奥斯卡岂敢如此造次?它在今年抱得最佳影片、导演、女主角三项大奖,创下了几项难得的纪录,例如赵婷成为了奥斯卡奖史上首位获得最佳导演殊荣的非白人女性导演、第三位获奖的亚裔导演(前两位是李安与奉俊昊)。

这仅是赵婷的第三部长片,前两部作品都是非常纯粹的美国故事,遮掉导演名称,不可能知道出自中国导演手笔。例如前作《重生骑士》(The Rider,2017)拍摄的是美国中西部的一名竞技牛仔明星,演员全是素人,透过赵婷敏锐而细腻的叙述,我们能清晰听见一个边缘人物在时代前面的喘息声。

而诗意化的《游牧人生》一样由素人为基底,描写一群因失业而被迫流浪的游牧族的日常生活,唯一的职业演员法兰西丝.麦多曼(Frances Mcdormand)身为主角,却也没有使得作品显得张扬,而是完美地与人、与景融为一体。赵婷无意去为这些角色喊冤,反而透过去戏剧性的描绘,凸显出了这群人物的尊严。然而,好莱坞菁英们在一年一度的奥斯卡,选择了《游牧人生》,不仅出自于美学考量,或许也能显现一下自己对美国社会问题的关注。

综观而论,《游牧人生》是不是真的能成为永世流传的经典,实在难说,但它确实是这个时代下的好选择。问题是,这是什么时代?有人说,这是一个被疫情考验的时代,世人需要如同《游牧人生》这般具有疗愈价值的作品。但换句话说,这个疫情之下的考验,却也促使影视发展迎向另一个时代,也就是串流至上的时代。如果就这个观点来谈,《游牧人生》却又与时势所趋有了违背不是吗?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韩国女演员尹汝贞凭《梦想之地》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韩国女演员尹汝贞凭《梦想之地》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摄:Richard Harbaugh/A.M.P.A.S. via Getty Images

串流电影原来没有出头天?

是《曼克》真的不如《游牧人生》,还是广大奥斯卡会员对大银幕仍存在一点执念?没有明确答案。但要说今年好莱坞已经完全接受让串流体验主导,端看得奖结果,却也不能得出如此结论。

在疫情之前,串流平台如树大招风的Netflix(网飞)是否应当被接纳,成了争议难解的问题,连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都曾公开喊话,要Netflix的作品去角逐电视为主体的艾美奖。这些对串流的排斥,正是对传统电影院体验的保卫。曾被认为最有望抡元的《罗马》(Roma,2018)当年失利,便可以视为每个会员心中仍存在一把尺,不敢贸然让串流电影折桂。

然而,随著疫情时代来临,电影院不得不关闭数月,串流体验成为了剧迷、影迷的救赎。好莱坞人即便不情愿,为了生计也只能拥抱串流。

死也不愿让电影限制在小萤幕的代表人物是克里斯多福.诺兰(Christopher Nolan),他对自己的作品一向具有全面性的掌控,乃至发行层面都要一把抓。这位电影院的忠贞信徒坚持要让《TENET天能》(Tenet,2020)登上大银幕,结果上映时间点未赌准,票房成绩远不如预期。事后又公开批评华纳兄弟让院线作品在串流平台HBO Max同步上架的政策,闹得满城风雨。明明有资源大打奥斯卡行销战的华纳最后对《TENET天能》冷处理,几乎代表了与诺兰的心结。

照这个态势来看,今年应当是串流电影出头天的一年,网飞出品的《曼克》(Mank,2020)入围最佳影片等十项,却仅以摄影与制作设计两奖作收。其他由网飞取得发行权的作品属《蓝调天后》成绩最好,拿下最佳化妆与发型设计与服装设计两个小奖,《芝加哥七人案:惊世审判》(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则颗粒未收。

是《曼克》真的不如《游牧人生》,还是广大奥斯卡会员对大银幕仍存在一点执念?这题没有明确答案。但要说今年好莱坞已经完全接受让串流体验主导,端看今年的得奖结果,却也不能得出如此结论。换言之,《游牧人生》如果是一部串流电影,能看吗?广袤天地之于人的关系,是这部作品的创作主旨,用小萤幕恐怕也看不出这部片的好,震撼程度也会为之打折。有些评论者认为经过今年,关于院线与串流的激辩已经结束,但我的观察却是恰恰相反。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奉俊浩在第93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颁发最佳导演奖。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奉俊浩在第93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颁发最佳导演奖。摄:Jaehyuk Lee/A.M.P.A.S. via Getty Images

奥斯卡没有太“白”,却太疗愈了

《我的章鱼老师》这种“疗愈系作品”,可能恰恰切中了当代美国人在疫情时代下的心理状态。奥斯卡不是小规模评审团而是数以千计的会员票选出来,所做出的选择未必是最好,却最能反映时代精神。

就今年典礼的另一个面向来看,就是“政治正确”的议论。奥斯卡太白(#OscarsSoWhite)的争论犹言在耳,经过影艺学院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增加了大量女性与弱势族裔的新会员,立竿见影,在今年开出的名单便能看到明显的成效,最佳导演史无前例地出现了两位女性、两位亚裔,而非裔影人显然也不再是弱势。不过如此还是出现批评者,认为奥斯卡太过“政治正确”。

最后得奖结果看来,出身中国的赵婷荣获最佳导演,韩国演员尹汝贞以《梦想之地 》(Minari)获得最佳女配角,非裔的丹尼尔.卡卢亚(Daniel Kaluuya)以《犹大与黑色弥赛亚》获得最佳男配角。虽然亚裔与非裔有所成绩,总被批评为是政治正确考量作祟,但真的论起个别得奖者的表现,却是个个没有侥幸。安东尼.霍普金斯的获奖,甚至让人看到奥斯卡会员理性的一面。政治正确的确存在,但今年整体的颁奖结果,仍然有一个漂亮的平衡。

最令人失望的选择,反而是在最佳纪录片奖。明明有更多在议题上更迫切需要与社会沟通的作品(议题导向也本来就是奥斯卡纪录片近几年的特性),无论是关于长照的《The Mole Agent》(2020)、身障议题的《希望之夏:身心障碍革命》(Crip Camp,2020)、种族平权的《谈》(Time,2020)与关于罗马尼亚的官场现形记《一场大火之后》(Collective,2019),都各有可观,最后却选了生态纪录片《我的章鱼老师》(My Octopus Teacher,2020)。海底摄影纪实固然讨喜,但通篇也不过是一个白人的自我疗愈,揣想自己与章鱼之间的情谊,显然不是经得起时代考验的作品。

但换言之,《我的章鱼老师》这种“疗愈系作品”,却可能恰恰切中了当代美国人在疫情时代下的心理状态。要知道,奥斯卡不是小规模评审团选出,而是数以千计的会员票选出来,所做出的选择未必是最好,但却最能反映时代精神。无论是获得大奖的《游牧人生》、赢得最佳国际影片的《醉好的时光》(Another Round,2020)、获得剪辑奖与音效奖的《静寂的鼓手》(Sound of Metal,2019)、赢得最佳女配角的《梦想之地》(Minari,2020)、赢得最佳动画片与原创配乐的《灵魂急转弯》(Soul,2020),乃至获得动画短片奖的《无论如何我爱你》(If Anything Happens I Love You,2020),都是关于面临生命创痛(甚至死亡)、挫折之后的疗愈与修复。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Colette》的导演安东尼.贾基诺(Anthony Giacchino)却在颁奖台上向香港人致意道:“香港示威者不会被忘记。”。

2021年4月25日洛杉矶,《Colette》的导演安东尼.贾基诺(Anthony Giacchino)却在颁奖台上向香港人致意道:“香港示威者不会被忘记。”。摄:Todd Wawrychuk/A.M.P.A.S. via Getty Images

作为节目未来还有魅力?

该奖项获奖作《Colette》的导演安东尼.贾基诺(Anthony Giacchino)却在颁奖台上向香港人致意道:“香港示威者不会被忘记。”成为今年典礼难忘的一幕。

除了疗愈,事实上还代表了继续向前迈进的能量。最能佐证这个观点的获奖之作,或许是荣获最佳真人短片的《遥远的陌生人》(Two Distant Strangers,2020)。该片概念取自于《今天暂时停止》(Groundhog Day,1993)的时间回圈(循环),描写一个非裔美国人走出门外,莫名遭到一名白人警察压制杀害,令人想起去年引发全美暴动的乔治.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

非裔导演特拉文.弗里(Travon Free)在台上疾呼:“今天,警察将杀害三个人;明天,警察将杀害三个人。”厉声唤起美国社会对警察执法过当问题的关注。与此同时,美国社会的焦点恰恰不在奥斯卡,而是杀害佛洛伊德的警察遭到定罪的新闻。但特拉文.弗里并未透过这部作品鼓吹暴力与报复,而是透过其作品对伸出橄榄枝,要求世人起身关注,并且终结类似的现象一再重演。

同样对国家暴力有著深切关注、记述反送中运动的纪录短片的《不割席》(Do Not Split,2020)虽然无功而返,但是该奖项获奖作《Colette》(2020)的导演安东尼.贾基诺(Anthony Giacchino)却在颁奖台上向香港人致意道:“香港示威者不会被忘记。”成为今年典礼难忘的一幕。

但问题症结点还在于,这样的疗愈、这样的呼吁,对美国观众乃至于世界观众又还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呢?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收视率逐年探底,所鼓励的作品多数人看都没有看过。甚至在今年颁奖典礼的设计本身,除了绝美而精致的场地陈设之外,也欠缺足够亮点,节奏快到让人难以找到喘息空间(连逝世影人名单都快到令人跟不上),取消入围电影片段的手法也没有办法让观众有机会回顾作品精华。这样的奥斯卡仍有未来可言吗?

不过在史蒂芬.索德柏的主导之下仍然存在新意,例如对获奖者的发言不再严格限制,让得奖人得以畅所欲言,典礼全场最令人动容的一幕,无非是汤玛斯.凡提柏格(Thomas Vinterberg)对已故女儿的怀念,以及尹汝贞的忘情致词。在疫情时代底下,影迷对颁奖典礼的呈现或许不必太过苛求,有得看已经不错了,但以今年的呈现来看,奥斯卡确实已经身在绝处。若作为一个“节目”来看待,它已经失去了吸引全球观众聚焦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