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49中坠楼案余波:公共舆论危机时代的“镇压反革命”
「以“颜色革命”的定性作为收场,可能会成为日后社会事件的标准结尾。」
一起舆论风波该如何收场,在成都49中学生坠楼事件中浮现出三种答案。
5月10日坠楼事件引起公众关注后,次日凌晨“成华区联合调查组”发布的通报,代表了官僚体制“一锤定音”的惯性思维。这份通报惜字如金,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抛出调查结果:“基本判断该生是因个人问题轻生”。为这一结论背书的,不是汹涌民情所呼吁的“证据”,而是调查组的权威身份——由成华区委宣传部、区委政法委、区公安局分局、区教育局等部门组成。
坠楼学生的母亲林妈妈和同情她的公众,所期待的是更逼近“真相”的回答。这里的真相指的是有证据支持的事实、经过交叉验证的说法、受监督的第三方调查结果,是一套程序正义的追问机制。林妈妈在微博中要求的(称之为哀求或许更准确),也不过是完整的监控记录,不被噤声而能进场查证报导的媒体,以及和掌握调查资源的官方对话的机会。5月11日晚上在成都49中门口发生的,高喊“真相”的年轻人和警察的冲突,正是前两种答案的直接对撞。
在新华社5月13日凌晨发布详细报导释疑后,开始质疑林妈妈扭曲真相、要求她道歉、向她发出死亡威胁的人,认定先前对学校和成华区政府的批评是“带节奏”的人,以及坚称在49中门口声援是发动“颜色革命” 的人,则构建了最后一种答案——这起舆论风波需要以“镇压”肇事者来收场。
绝对黑箱,绝对自信
这起不涉及公权力的事件,本可以用更加官民友好的方式处理,但成华区政府以围堵信息作为核心处理手段,显示的是“刚性”体制近乎膨胀的治理信心。
5月11日凌晨,联合调查组发布的通报引发舆论批评之后,当天晚上,成华区公安局发布了更为简单粗暴的“警方通报”:“排除刑事案件……家属对调查结论无异议。”相对的,林妈妈自陈的遭遇,则显示校方并无沟通意愿,警方也未能满足她“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了解清楚”的愿望。
成华区的两次官方回应都不令人陌生,这种以控制舆情为目标的应急预案,是从管治者视角而非受害者视角出发的,不近人情才是应有之义。5月11日,负责49中的成华区政府教学督导江女士对媒体表示:“在这个时候我们官方已经做了相应的回应,至于我们官方回应,社会也好家长也好,他们满意不满意,那是另外一码事。”
江女士忍不住透露的行政运作逻辑,正是政治学者周雪光所谓“刚性”体制的表现——“政府官员在判断和决策上的约束顾虑重重”,只能执行自上而下的指令,缺乏自主能动性。周雪光在疫情初期批评了“刚性”体制在面对公共卫生危机时的进退失据,但中国抗疫的胜利叙事中断了这种反思,反而增强了举国上下的制度自信,强硬的组织以加倍的强硬作为制度补丁。
49中坠楼事件引发的公共舆论危机,一方是同情林妈妈的公众,他们要求政府回应民意、公开信息;另一方是始终掌握信息发布权限、封锁沟通渠道的政府。如同媒体人宋志标所分析的,部分公众仍在想像一个带有“启蒙”色彩的理想型政府,而政府已经抛弃了柔性应对舆情的策略,以“毫不退让的立场”对舆论保持“相当激进的压制姿态”,并非常经济地“执行了一次成功的危机处理模式”。
在5月10日、11日民愤最汹涌时,有一种批评声音指出,对媒体的严苛管制让此类危机发生时专业的调查记者完全缺位,官方不得不直面谣言和舆论。这类批评是近年公共事件发生时常有的,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回光返照”式怀缅。从公共利益的角度出发,指出的症结相当准确。但对政府而言,在事件初期,传统媒体不能进行查证报导,有利于他们牢牢掌握信息黑箱——什么时候披露信息、披露多少、什么渠道披露,都由官方决定,尽管一时之间骂声滔天,但公众情绪仍是“可防可控”的。事件的结果也证明,强硬不仅可能,而且有效。
这起不涉及公权力的事件,本可以用更加官民友好的方式处理,但成华区政府以围堵信息作为核心处理手段,显示的是“刚性”体制近乎膨胀的治理信心。在行政决策黑箱中最初起作用的,可能只是惯性(因此也受到了新华社等官媒的质疑),但在观念上,官方已经扭转了“触发众怒”是一种落后的施政方式的想法,其“绝不认错”不再是嘴硬而是自信,因此能将棋路顺利下至最后一着。如果李文亮死亡之夜这等规模的公共舆论危机都不能让官方退让,其他社会事件更不可能伤害体制的自我认知。
透明的悖论和信息操纵
信息操纵的真正目标——让公众相信,一开始就不要求“真相”才是最好的选择。
公众要求公开监控视频而不得的两天里,无法查证的传闻(官方称之为“谣言”)也得到快速传播,许多人都相信坠楼事件可能存在被隐藏起来的过错方。5月13日凌晨,新华社发布详细“调查报导”,公布了监控内容,还原了事情经过。警方先前的“自杀”结论基本得到证据支持,舆论对成华区官方的声讨被一击结束。
尽管仍有评论者对新华社的“调查报导”提出质疑(例如两个小时之后才通知家属的原因是班主任忘记带手机、例如监控盲区是否可信),但此事最大的疑点——是否自杀已经基本没有疑义。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被压抑了两天的亲体制声音彻底反弹。
民粹的怒火直接指向林妈妈,认为她故意拿儿子的死“带节奏、赚取流量”,有留言问她“你是不是也是港独啊”,还有人表示她“活该家里死人”。而回顾林妈妈的微博,她对校方和警方不予沟通的质疑,则与新华社的报导并无冲突。唯一能称得上“不实信息”的,是她在微博中说救护车8点半才到学校,而新华社的报导显示,救护车7点就已经到达。但作为未被透露准确信息、且被媒体一一推脱的死者家属,这种“错误”并不构成被指责的理由。
在“真相”有追问机制环境里,或者说在政府可以被公众问责的社会里,事情早应该在一开始就有妥善的处理流程(财新就发文介绍了香港的死因裁判庭),退一步而言,也应该在详细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后、疑问释清的时候作结。但49中坠楼案令人愤怒之处,在于官方一开始有意围堵消息,又在放出“真相”后任由民粹对先前的质疑者和受害者家属进行围剿,以此作为这起舆论风波的结束。
通过对信息的操纵,官方利用信息透明的时间差,将林妈妈置于“说谎”的境地,也让众多“谣言”有了传播的时机。民粹得以在掌握事情全貌后,去攻击两天前不比公众知道更多的林妈妈。时间机器尚未被发明出来,但攻击受害者不需要遵循时间流逝的规律。譬如报导显示5月10日上午11点,林爸爸到公安局看了全部监控视频,而许多人攻击林妈妈在当天6点“说谎”称被拒绝看监控。
民粹对林妈妈的另一指责,是“所有媒体都在循环播放他的自杀画面,这是你想要的真相吗”,这指向了信息操纵的真正目标——让公众相信,一开始就不要求“真相”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在不涉及公权力的事件里,官方仍然对民间自发的声音、乃至受害者的声音进行了去合法性。因此必须明确,在无数同类事件中,当事人没有媒体可以求助、事件的发酵完全依靠自媒体和谣言,并非造成舆论场一片狼藉的原因,而正是官方持续对民间声音去合法化的结果。
近乎荒谬的污名受害者能发生,“反转”(此事哪里反转了?)的观念能被制造出来,是因为一个机制健全的社会早已被切除四肢。失去的不只是人们念兹在兹的调查媒体,还有无法在内地舆论场直白点明的“新闻自由”,更有保障此自由的法律制度,还有支撑法律生态的活跃民间团体……归根到底,一种本应成为社会共识的基本常识已经失去——公众可以质疑政府,哪怕最后证明政府并无过错,质疑也不应成为罪名。
制造反革命,镇压反革命
以“颜色革命”的定性作为收场,可能会成为日后社会事件的标准结尾。当庄祖宜在社交媒体分享的“四川泡菜”可以被解读为间谍暗号时,在公共舆论层面,已经没有任何罪名是不可以被罗织出来的。
这起舆论风波更为离奇的结尾,是在社会事件中成功制造了“反革命”,并镇压了“反革命”。
5月11日晚上,49中门口聚集了手持鲜花声援的年轻人,当晚即有声音认为这是香港“港独”刻意捣乱,或是有组织的境外势力在预演“颜色革命”,证据只停留在穿着打扮、讲普通话、粤语口音、成都人维权不会带花之类的捕风捉影上。这套极为牵强的说辞起初被传为无稽之谈,但很快就建立起它的信众,微博上专事猎巫的民粹意见领袖开始以此网暴现场的年轻人,并与官方形成合力。
5月12日,一些网民发现四川广播电台主持人郑思斯前夜出现在49中门口,而郑思斯是前美国驻成都大使馆夫人庄祖宜的好友,这层关系被确认后,一则与美国有关的阴谋论就被顺理成章地炮制出来。同一天,四川网警也发微博称:“决不会允许颜色革命在这片土地上发生。”
到了5月13日,一向在舆论场上网暴异见者、并深受官方褒赏的民粹领袖们,已经全部认证“颜色革命”的说法,将此事彻底定性。尽管官方并没有公开表态,但回看民粹与政府的多年合作,以及“国家安全”日渐成为一个渗透至日常生活的概念,49中的舆论风波与“颜色革命”有关至少对官方来说是可能相信的——女权主义行动者早已承受了同样的污名。
以“颜色革命”的定性作为收场,可能会成为日后社会事件的标准结尾。当庄祖宜在社交媒体分享的“四川泡菜”可以被解读为间谍暗号时,在公共舆论层面,已经没有任何罪名是不可以被罗织出来的。这种捕风捉影和扩大化的解读,跟1950年代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反革命罪”后来成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也即“颜色革命”的实际罪名)几乎一脉相承。
具有压制性的、不容异见的体制,需要与能不断制造出“反革命分子”的群众运动上下合力。这种政治上的结合具有摧毁性的能量,可以突破常识、法律甚至私人关系的边界,将有悖于体制威信的人拉到政治的审判台上进行定罪。颜色革命、境外势力、港独、恨国党等一长串的标签,归根到底是抽象的“反革命分子”——惟其抽象且无标准,才方便定罪。清华大学副教授吕嘉等大学教授被学生举报“反党违宪”,维权的工人和女权主义者被污名为受境外势力资助,最近在网上表示被认识十多年的朋友公开举报“发表恨国言论”的网民,这个名单只会越来越长。不仅公共舆论事件,还有私人恩怨,或陌生人之间的平白恶意,都越来越可能以“镇压”作为收场。
如果49中事件以成华区联合调查组的“一锤定音”作结,会是一个威权主义的结尾,是近十来年中国社会的现实写照;如果以公众的愤怒倒逼出一个详细的调查结果作结,则许多人会继续期待一个公民社会的到来;而现实情况是,事件以“镇压反革命”作为收场,这昭示的则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极权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