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六四维园悼念被围困堵截,海外的烛光反而更加炽热,不少人今年首次参与六四集会。」

特约撰稿人 林可欣 梁可莹 发自香港、伦敦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旺角街头举起手机灯,悼念六四事件。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旺角街头举起手机灯,悼念六四事件。摄:陈焯煇/端传媒

44岁的香港市民陈嘉言(化名)今晚决定仍然要去维园,一身黑衣,身上带著32支蜡烛。往年今日,她早已在维园中参加烛光晚会,今年她只能和朋友流离,因为警察封路,用橙带把整个维园包围,陈嘉言不停绕路去靠近维园,同时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点燃蜡烛。

6月4日的香港,以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被捕的新闻来展开。消息在清晨传遍香港,但似乎并不令人特别意外。午后,香港警方宣布封锁维园6个足球场、篮球场和中央草坪,这是全港第二大的公园,配备橙色封锁线、手铐、警告旗帜的军装警察占领了公园。倘若市民绕著维园走一圈,每隔十几米都能撞见一队警察,打量路过的人。入夜,连香港中文大学都被封锁了,2、30名警察站在中大校园入口的民主女神像前,只容许中大师生进出。

夜晚7时半,距离往年悼念集会只余半小时。往年此刻已涌入黑压压人潮的维园,今年却空荡荡的。明亮的球场上,是十几名警察。邻近悼念时间8时,零星的烛光在维园亮起。有人大喊了一声,“香港人,加油。”7时55分,警方打开广播,拉开黄旗,显示市民可能违法,称在维园聚集的人们正参与非法集会。警方拉起橙带防线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市民于铜锣湾百德新街点起烛光,在场警方即举起黄旗警告。不少市民期待在维园出现的灯海,在维园外、街头和教堂亮起。

距离八九春夏之交,过去32年,香港维园烛光,长燃31年,直到2021年,或成绝唱。今年是港区国安法实施后的第一个六四纪念日,也是香港警方连续第二年禁止悼念六四合法集会。去年,面对警方禁令,大量市民依然自发前往维园,部份民主派人士也到场,烛光、灯海、歌声和口号声回荡维园,然而来到2021年,政治空间大幅收紧。

2021年6月4日,有市民在旺角街头举起手机灯,悼念六四事件。

2021年6月4日,有市民在旺角街头举起手机灯,悼念六四事件。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1年6月4日,警方于晚上8时在维园外向人群作出驱散,市民离开时亮起手机灯。

2021年6月4日,警方于晚上8时在维园外向人群作出驱散,市民离开时亮起手机灯。摄:林振东/端传媒

六四三十二周年前夕,官方严阵以待,不同建制声音首次指支联会“结束一党专政”涉嫌违反国安法,组织或遭取缔,各种悼念空间、方式同时被堵截。先是警方以疫情为由,禁止多年举办六四集会的支联会申请的集会。在六四纪念馆,支联会设置献花处,希望让无法参与合法集会市民,前往哀悼。然而6月1日,食环署上门执法,指馆方未有公众娱乐场所牌照为由,六四纪念馆宣布关停。集会被禁止后,支联会表示不会以组织名义前往维园。不过,副主席邹幸彤宣布将以个人名义“在六四当日去守32年来的约定”,4日早上,警方以“涉宣传未经批准集结”拘捕邹幸彤。

尽管气氛高度紧张,不少市民仍然用不同方式悼念六四。天主教正委会于七间教堂举行弥撒,多间爆满,有人驻足堂外,燃起烛光。此外,考虑到被捕等风险,一些市民选择和朋友一起聚在家中悼念。今年,也有不少市民提前悼念,在6月3日晚来到维园点烛光,当日数名艺术家在铜锣湾街道以行为艺术表达哀悸。

2021年6月4日,艺术家三木在维园闸前举起吉他,背上贴上“不要到维园点起烛光”字句。

2021年6月4日,艺术家三木在维园闸前举起吉他,背上贴上“不要到维园点起烛光”字句。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1年6月4日,警方在维园举旗警告在场市民有机会触犯法例。

2021年6月4日,警方在维园举旗警告在场市民有机会触犯法例。摄:林振东/端传媒

当香港烛光微弱,海外的六四烛光,今年反而更加炽热。

有别以往,今年英国有多个组织举办悼念活动,包括“支援中国民运行动”会联同西藏、维吾尔组织、英国声援香港劳工运动等多个组织,到大使馆举办烛光晚会,亦有外国人权组织now!、英国好邻舍教会的两个悼念活动,这些组织之间各自协调好时间,让不同的悼念活动横跨伦敦时间的6月4日5时至晚上10时。其中,英国好邻舍教会是由流亡伦敦的香港“好邻舍北区教会”前传道堂主任陈凯兴及其他教友在英国创办的。

“支援中国民运行动”创办人、移居伦敦逾30年的吴吕南对端传媒表示,八九民运后,英国及欧洲有多个声援八九六四的政治组织冒起,当时仍在英国读硕士的吴吕南有份成立“支援中国民运行动”、流亡法国的前四通总裁万润南成立“民主中国阵线”、英国大律师Philip Baker牵头成立June 4th.China Support Group等。然而运动后来逐渐疲弱,吴吕南表示,近年许多组织有的不再更新、有的解散、有的负责人已经去世,近年每逢六四,他只是与友人带上菊花,到中国大使馆外悼念,人数不多。

在德国,一群港人于2019年10月因应香港的局势,成立香港人在德国协会(Hongkonger in Deutschland e.V.)。今年他们则首在柏林(Berlin)、波昂(Bonn)、杜塞道夫(Düsseldorf)、 法兰克福(Frankfurt) 、海德堡(Heidelberg) 科隆(Köln) 等六个城市,在当地时间8时45分进行悼念活动,寓意“8964”。另外,在海德堡当地时间下午4时至7时,会有个与外国组织合办的街站活动,会外当地人讲解六四真相。协会主席Aniessa Andresen是嫁到德国的香港女生,随夫姓Andresen,她表示,德国目前虽仍有限聚令,但希望可提供一个空间,让港人静静悼念。

Aniessa指,今日德国各城市天气不稳,预计一共约130人左右出席各地市的悼念活动,但她亦坦言有协会成员因担心“踩界”犯港区国安法,不打算出席。远在海外,她亦留意到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被捕、市民到维园悼念被赶的新闻,她感到愤怒及痛心。

此外,美国每年传统上都有不同的六四悼念活动,其中2014年成立的NY4HK代表杨锦霞指出,今年会与刚移居美国的人士合作,举办纽约天安门烛光32周年晚会,地点在华盛顿广场。因应国安法,她表示有参与人士担心上镜,故活动将有别于过往安排,今年不会进行直播。

时代翻腾,30多年过去,六四亲历者衰老、离世,未经历过六四的80后、90后甚至00后已经长大成人。不到一个月后,中共将迎来建党100周年,党国论述走入史无前例的制度自信,六四事件将迎来怎样的历史命运?在海外被不断诉说的六四记忆,还能传承多久,是否能创造新的论述和记忆?烛光流散之际,端传媒采访了在香港和伦敦悼念六四的人们,听他们分享这段记忆的公共价值和私人意义。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维园点起烛光,悼念六四事件。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维园点起烛光,悼念六四事件。摄:林振东/端传媒

袁德智,90后,2021年,第一次真正悼念六四

“政治需要被看到,集体行动会令你消除恐惧。”

生于加拿大,长于香港,20多岁的袁德智说,六四事件一直离自己很远。直到2020年8月,他对30多年前的历史悲剧,才有了贴身些的感受。

去年8月,香港发生12港人事件,12名反修例运动参与者涉嫌在偷渡前往台湾途中,被广东海警截下,拘留于深圳看守所。此后多名中国大陆的维权律师挺身而出,成为12港人代表律师,有人在此事件中被吊销执业证书。袁德智感慨于中国维权律师们甘冒极大风险,为12港人案件奔波。对他而言,香港本土和中国的民主运动有了实质的联系,“我这代人,是因为(12港人)这件事,才(对六四)有联系、会有感觉。悼念六四,是帮他们(中国民运人士)守护六四的真相,是道德义务,要回馈他们。”

今年5月底,袁德智在脸书上公开发文《我曾杯葛支联会六四集会 但今年我决定会悼念六四》,指出“在后国安法时代下,我希望香港人能放下过往世代和派系间的分歧,重新审视六四对2021年香港的政治意义”,贴文引发关注强烈。袁德智说,这种想法,多少代表到他这一代香港年轻人。

他坦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觉得支联会“搞大台”和“形式化”,“建设民主中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现在,袁德智反而很欣赏民阵召集人陈皓桓和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他想起吴霭仪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民主运动就是这样,好似一只手拿起一把沙,有些人是会流走的,但有些沙会留在手指缝里,是民主运动的中坚。”

九七之前,他的父母移民加拿大,正值九七,袁德智于当地出生。在一两岁的时候,全家回流香港,父母对政治冷感,不曾和他提起六四的历史。即使升上中学,在课堂上老师也不太讲述六四。在升读大学之前,他对中国没有好感,甚至排斥。中一时,学校组织活动去中国大陆军营,为了逃过这个活动,他特地不申请回乡证。

但对香港本地政治,他很感兴趣。2014年的七一游行,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参与政治活动,雨伞运动中,他也有身处现场。两年之后,他考上香港中文大学,起初读经济,而后转修政治与行政学系,竞选成为中大学生会内阁干事。

那是2016年,中大学生会首次迎来政治光谱为本土派的内阁。当年适逢六四27周年,中大和多间大专院校举办联校六四论坛,明确拒绝出席多年来由支联会主办的六四悼念集会。袁德智是论坛的筹办者之一,“我那时批评支联会,说我不会建设民主中国,觉得支联会仪式化,不可以停留在过去的事件,要关注香港前途。所以搞联合论坛,要找本土意义。”随后的两年,袁德智在六四周年都没有参与任何活动。

直到2019年,六四三十周年,袁德智才第一次出现在维园烛光晚会的现场,作为一名民调义工,他找晚会参与者了解民意。在现场,他接触到几位来自大陆的参与者,令他印象深刻,有人表明支持香港人“自决”香港前途。那时,他已经了解更多中国的抗争历史,包括工运传统、环保运动等,知识的增长碰上真切的经历,让他对中国的理解有所转变。

2021年6月4日,香港铜锣湾街头,墙上写上“不要让64成为禁语”字句。

2021年6月4日,香港铜锣湾街头,墙上写上“不要让64成为禁语”字句。摄:林振东/端传媒

“原来中国人不全是跟随党的,也有去反抗的人,”袁德智说,直到12港人事件,更让他和中国维权律师、民主自由派人士,产生更直接的情感联系。

今年,他决定第一次真正的悼念六四,但香港自由空间已逝,大家都在摸索著国安法后的发声渠道。考虑到安全问题,袁德智今晚没有前往维园。“就算不去维园,也有其他方式会公开悼念,可以去教会,可以在社区和朋友一起。”袁说,“现在公民社会很少有人出来抛头露面,我这么轻易被抓,少一个就是一个了。”

他表示,有心理准备未来入狱,但目前还希望用一两年时间,多做事情。大学毕业后,他在大学里做研究助理,近来搭起了一个组织“开站师”,希望在全港不同地方开街站。

47人初选案首次提堂后,他开街站向市民收集信件,一个周末有过百封;有市民一口气写了47封信,也有人特地买水或其他物资赠予他。袁德志相信这是在政局低迷之时,大家互相充权的方式,“政治需要被看到,集体行动会令你消除恐惧。”

2021年6月4日,警方一度在旺角街头举起“紫旗”,警告在场市民有机会触犯港区国安法。

2021年6月4日,警方一度在旺角街头举起“紫旗”,警告在场市民有机会触犯港区国安法。摄:陈焯煇/端传媒

石牧清(化名),80后,十多年维园义工,今年在家悼念

“历史有它的延续性,一件事的完结不是真正的完结。”

以往每年六四周年,石牧清都在维园做义工,为“天安门母亲”筹款。这是自从大学时代开始的活动,已经坚持了十几年,直到最近两年,她不敢去了。

2020年,警方以疫情为由禁止六四集会,大量市民推倒铁马,涌入维园,烛光灯海遍布浩大的维园。不过,石牧清没有去,她不想冒著被拘捕的风险。今年,社会氛围更加紧张,六四这天,她打算和其他义工朋友,在家中聚首,自行悼念。

今年30多岁的她是香港某中学的一名通识科老师。香港通识科的指引中,没有明确提及一定要教或不教六四,但教到“现代中国”这一单元时,不少老师都会触及六四。

刚刚入行时,石牧清坚持在临近六四时,抽出一堂课来讲讲。“会当是学习人文关怀,而且是中国历史里面的大历史,所以我会讲,”她说自己注重讲事实,摆出官方和民间的说法,让学生自己理解和判断。

几年前,石牧清换了一间中学教书,班上的新移民学生约有一半。她表示,由于学生背景不同,“大家没有common ground(共识),很难解说六四。人权自由是很抽象的问题。现在没有什么概念,就不会很强硬去教。”石牧清说,“我现在的理解是,他们对这些issue(议题)的认知,等同于你对著幼稚园的学生讲课。自小到大,接受的信息是某一边的,讲半堂一堂没意思。”

她说,不过,偶尔也有令她感到意外的学生。有一次在讲完六四后,一位来自大陆的学生向她分享在广州读小学的经历。那位学生记得,有一次老师突然拉上窗帘,悄悄给他们讲六四。

2021年6月4日,香港大学,六四32年,港大学生会按传统洗刷“国殇之柱”。

2021年6月4日,香港大学,六四32年,港大学生会按传统洗刷“国殇之柱”。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成长过程中,石牧清也是透过自己中学老师,了解到六四。高中时,一个老师突然在某一年的五六月,整理了一份关于六四的材料给学生阅读,石牧清才第一次比较清楚六四发生了什么。

但是,石牧清觉得在香港课堂上教六四,要备加谨慎。她表示,有亲民主派的同事收到校方的警告信。她担心自己只要讲一次六四,就会被取消教职,从此不能教书。

“你可以很英勇,就讲一次,然后被DQ,”石牧清说,“但我的想法是,要继续留在这个地方,用不同方向渗透,讲民主自由价值、人权、平等这些想法,但我不会明刀明枪说国安法是什么,六四是什么。”

今年六四周年,港区国安法生效之后,她决定不去维园了,而作为老师的她如何教育学生,关于六四事件,分享什么不分享什么,将会是一个持续的挑战,但她也还是抱有几分乐观。

“你真的要去迎接这些困难和挑战的时候,才能展现你究竟有多大的能量,”石牧清也相信,八九民运的影响其实并未真正完结,“历史有它的延续性,一件事的完结不是真正的完结,因为它总会引发后面的事情继续发生。八九六四,在北京完结了,用屠城的方法完结,但会有其他方法,展现历史意义。”

2021年6月4日,香港大学,六四32年,港大学生会按传统洗刷“国殇之柱”。

2021年6月4日,香港大学,六四32年,港大学生会按传统洗刷“国殇之柱”。摄:陈焯煇/端传媒

陈嘉言(化名),70后,茹素穿黑衣

“以前我可能是跟著前人的路去行,现在是想做搬石头的人。”

六月阴雨不断,陈嘉言今年仍然决定要去维园。若进不去,至少也可以在铜锣湾街头,以打开手机灯的方式纪念六四。早前警方指,六四当晚若穿著黑衫,或会被视为与非法集会有关。黑衫会换吗?陈嘉言笑道,“其实我从2019年831事件后,就开始穿黑衫和食素了,持续到现在。”

很多年过去后,陈嘉言仍然抹不去1989年6月3日的记忆。那天,陈嘉言一家六口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屋内寂静,只有电视机作响。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枪声冲出屏幕,一辆辆木头车运送著伤者。妈妈哭了。陈嘉言分不清楚,电视上播放画面是真实的,还是一出戏。

翌日返校,老师与往常有所不同。她让同学们把桌子推到墙边,在课室中排好座椅,老师推出电视柜。平日,只有在上课时,孩子们才有机会看电视,往往会播教育节目。6月4日,老师说,想让学生们知道中国发生了一些事,便打开电视新闻频道,让孩子们看著六四的直播。

哭泣、尖叫渐渐充斥了课堂,站在一侧的女老师也哭了。陈嘉言猜测,老师的情绪很复杂,是很伤心的吧。

陈嘉言的妈妈没有读太多书,是个家庭主妇。父亲则在小时候经历过二战,年少独自从大陆偷渡来港。在家里,父亲时常批评共产党,但常常带著全家人收拾物资,包括电器、饼干等,山长水远回大陆探亲,与邻居分享物资。陈嘉言还记得,一家人到了罗湖,要搭乘面包车或货车返乡,一路上,不停有人拍打车窗向他们讨钱和食物。陈嘉言心想,父亲一边骂共产党,一边对中国人这么好,也因此,陈嘉言从小就有把党和国家分开的意识。

不过,中国大陆始终离陈嘉言很遥远,她觉得大陆发生什么,不关自己什么事。陈嘉言说自己这一代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往往对身分认同有许多挣扎(struggling)。香港主权移交后,日常生活中遇到填写资料的时刻,陈嘉言时常对国籍一栏感到犹豫,一开始她填“BNO”,而后写“China”,但“心理上仍然很漂泊”。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维园点起烛光,悼念六四事件。

2021年6月4日,市民在维园点起烛光,悼念六四事件。摄:林振东/端传媒

升读中学后,同学约陈嘉言前往维园参加悼念六四的集会,她没想太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第一次来到维园集会,人潮乌鸦鸦的一片。悼念仪式流程丰富,播放影片、嘉宾分享经历、唱歌、点烛光,激发了陈嘉言的好奇心。她意识到,如果要参加悼念,不能对六四的史实一知半解。回到学校,陈嘉言跑到图书馆翻查旧报纸等资料。

“我成长当中,六四是很大的一件事,虽然你说,一些抗争、镇压在全球都不停发生。但六四时一样很接近我的事,虽然身份上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中国人....”陈嘉言说,“我见到动物死,哪个国家的死都会伤心难过。(六四)更难过是自己同一个民族或(距离自己)附近的人(死去),感受会更加大。”

雨伞运动后,陈嘉言本土身分意识增强,她现在会说自己是“香港人”,在手臂纹上“Made in Hong Kong”,但她依然关心六四。“我成长当中,六四是很大的一件事,虽然你说,一些抗争、镇压在全球都不停发生。但六四时一样很接近我的事,虽然身份上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中国人,physical会说是....”陈嘉言说,“我见到动物死,哪个国家的死都会伤心难过。(六四)更难过是自己同一个民族或附近的人(死去),感受会更加大。”

陈嘉言在NGO工作,她感受到香港自由空间正在逐渐消失。去年初,陈嘉言开始密集收集关于香港抗争或香港历史的书籍,也包括了几本六四相关的书。她担心,香港历史终有一日会变成禁书。

“国安法之后,我觉得现在很明显是过度时期,用疫情限制,之后可能所有东西都没有了,”她说,但她暂时还不想妥协。“有些东西明确不能做,不能拿一些旗帜或口号,但意识形态可以转变。”陈嘉言说,“如果说政治打压,大陆的维权人士,他们被打压的力度更大,生存空间更小,为什么他们到今时今日都做到。我觉得香港总有灰色地带可以走到。”

陈嘉言认为,追求民主的路,如同搬石头过河。“你是搬石头那个,还是行石头那个?以前我可能是跟著前人的路去行,现在是想做搬石头的人。虽然未必最前,但都想落手落脚搬。”

2021年6月4日,有市民在旺角街头手持蜡烛悼念六四事件。

2021年6月4日,有市民在旺角街头手持蜡烛悼念六四事件。摄:陈焯煇/端传媒

吴吕南,50后, 一人组织,烛光渐起

“今年许多香港人散居全世界,特别在英国都想做个有香港特式的活动”

每逢六四周年,在伦敦的中国大使馆总有一个人的身影,他是吴吕南。有人称他为英国的“长毛”,只不过他一头光秃秃,是个文绉绉的诗人。他今年69岁,半世人在英国居住。

1952年,他出生在香港石硖尾,翌年石硖尾大火令家园尽毁,一家人靠爸爸当小贩过活。出身草根,令他更明白制度下贫富悬殊的不公,“反建制”的种子慢慢心中萌芽。70年代他考上香港大学,后来一度进入政府做公务员,储到一笔钱后,到英国留学攻读硕士。

踏入吴吕南位於伦敦的家,甫入门内是一张书台,桌上布满六四书籍、“支援中国民运行动”(Chinese Solidarity Campaign)的会议纪录及财务报告,不少得是当年悼念六四10周年的宣传海报。他回忆指,八九民运之后,英国声援民运的活动一度踊跃,不过很快淡化。

“经一年时间的冲洗,再加上中国人善忘的习性,使参与游行的人数比往年大为逊色…八九年海外华人亲眼‘目睹’‘六四’屠城而群情汹涌,为什么一年后却漠不关心!我们是否应深切地思考个中因由呢!!”在当时一本为海外华人发声的中文刊物《八千里杂志》中,曾经有题为《伦敦六四游行有感》的文章这样写道。

吴吕南正职于伊士灵顿华人协会工作,负责安排活动及牛膳,协会从事慈善工作,但他一边坚持民运工作,当文宣、办全球签名运动,1999年适逢六四10周年,同年10月江泽民抵英外访,吴吕南到江下榻酒店外抗议被捕,并写下一诗:“重九祭豪杰,六四魂未绝”。

吴吕南形容,运动总有它的高低潮,而且30多年过去,当年很多亲历者、受害者四分五裂,很多人的思想也有了让人意外的转变,他说,“当年支持六四的民运人士,如今走去参加(中国)大使馆活动,教国语、搞留学生活动、两岸统一中国委员会,总之与大使馆很关密……有些昔日的同伴成为专业人士,有些回中国做生意,在人生扮演不同角色。”

他承认,近年这个组织几乎已变成“一人组织”,只有他独自支撑。他笑言,“支援中国民运行动”近几年是一人组织,有年下起滂佗大雨,连烛光也点不著,他只好默默驻足十多分钟在心中悼念,与友人在大使馆外喝着夹杂雨水的威士忌。

不过,到了2021年,他留意到大势有了转变,最大的不同是英国迎来越来越多的移居和流亡港人。同时反修例一役对中共政权引起很大影响,“中共看似很强大,但要倒台可以很快,就像苏联解体一样。”故此,他对于日后可以还原六四真相有很大相信,“希望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得到共产党下台,即使不能够,年轻一代都可以看到。”

“今年可是个划时代的分水线,因为很多香港人散居全世界,而在英国,大家都想在当地做个有香港特式:即广东话、繁体字、传承香港人互助互爱精神的活动,这都是我们新的定位。”

2021年6月4日,香港维多利亚公园。支联会早前申请在维园举办六四悼念集会遭警方反对,警方今天调动7000警力在全港高调戒备。

2021年6月4日,香港维多利亚公园。支联会早前申请在维园举办六四悼念集会遭警方反对,警方今天调动7000警力在全港高调戒备。摄:林振东/端传媒

Josie(化名),90后,移居伦敦后才悼念六四

“你会发现很难撇掉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

90后Josie(化名)10个月前刚刚自香港抵达英国,也积极担起义工角色,在伦敦举办一场六四悼念活动。

Josie说,她的爸爸出生于广东顺德富商之家,但文革中被中共抄家,家道中落,上世纪50年代,父亲为逃避文革,游水偷渡到香港。父亲从小和她谈论共产党和六四事件,她表示自己自6岁起已了解六四事件的大概情况。与不少香港青年一样,受雨伞运动影响,多了参与本土社会运动,网上文宣、游行,有需要的地方她都愿意去“补位”。

对于六四天安门事件,过往她不曾感兴趣去参与悼念,“建设民主中国理念化当然有用,但问题是当中国政权连不同声音也容纳不下,客观去看‘建设民主中国’行不通,加上一国两制下,中国的民主关我什么事?参与六四有什么好悼念?”

Josie万万也想不到,去年她与不少香港人一样,感到香港政治不稳,逃到英国。由于安全原因,她不能多透露自己为何要来英国。她表示自己移居后,努力融入当地生活,以艺术及音乐会友的同时,却发现中国文化植根心底,如何撇也撇不掉中国人的身份。

“日本有和乐器、中国有中乐,去到讨论这些东西,你会发现很难撇掉自己是中国人身份。尤其西方人很喜欢听佛偈、以及东方智慧,而撇除(中国)政权腐败,这文化是源远流长,值得骄傲……正如你可以当历史文化是一盘水,现在有墨水倒进去,但你不可以因墨水而不要整盘水……不可以这样割席。”Josie表示。

她渐渐明白,中国的民主化和自身有密切关系,不可分割,尽管这一意识来得较迟,但她感觉在自由的英国还有很多可以做的。

而同时,她接触到英国不同群体的港人,有因BNO政策来港,亦有流亡手足,大家暂时各忙各的,没有一个凝聚的目标。来到今年六四周年,她期待六四议题成为海外港人的共同关注焦点。

尽管今年香港烛光未能如愿在维园燃点,Josie在异乡冀望这个悼念精神可永不灭,“其实中共就是想大家忘记,继续被他控制。如果有日大家忘记什么是六四,大家将无从反抗。”

Maggie(化名),80后,移居英国14年,第一次参加集会

“愈多愈多六四的阴谋论,我们只可以继续讲真相。”

Maggie(化名)14年前从香港嫁到英国,以往一直都对政治较冷感,努力当个打工仔、努力在英国学好英国口音,为的就是希望真正融入当地,不要让人听得出自己来自异乡。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后,令她更关注香港议题,甚至翻看多出六四纪录片,深入了解中共历史。

以前,她对于六四事件最深刻只记得那经典一幕 - 王维林手拎两个胶袋,以身抵挡坦克车。

“六四事件发生时,我只有5岁,只知道当年妈妈也带著我首次出席游行,我没太多记忆,只知道当时天气很热、有很多人,”但因2019年反修例运动后,Maggie开始关心政治,从床底翻出妈妈当年保存着的VCD,一口气与外籍丈夫看了许多关于六四事件的纪录片。

她说,尽管自己一度以为六四有死难者是不争事实,但与枕边人讨论时,发现外国人也会怀疑六四是否有死者,令她觉得有责任在外国讲述历史,“愈多愈多六四的阴谋论,我们只可以继续讲真相”。

直到2019年,她才开始在英国参加关于香港的示威活动,但从未出席关于六四悼念的集会。Maggie慨叹,由于举办者来来去去也是那几个组织,很单一,感觉没有特别要出席的理由。但今年情况不同了,Maggie认为,今年有更多港人移民到英国,悼念活动百花齐放,相信气氛会很不同,故将第一次出席六四集会。

Maggie冀望,香港人在英国,终要对准中共政权,“中国将以前用的手段,套用在香港,所以今次出来的主题确是悼念六四牺牲者,而不是为香港争取什么,但最终都是同一出发点。”她亦估计,今次参与者的组成与过往以学生为主导不同,若有许多新面孔,将来可以鼓励大家在自己社区办活动,而不需要只集中在伦敦市中心搞集会,明年,或可令烛光遍布伦敦不同社区。

(端传媒实习记者黎嘉琪、林诗雅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