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區的填土堆得比周遭民宅還高,導致湖水溢入民居。(張蘊之/攝)

四月中旬,是柬埔寨、泰國、寮國與緬甸的新年,稱為「宋干(Songkran)」,台灣俗稱潑水節。

2012年的四月,我乘著大巴抵達金邊,幾乎所有店家都歇業,連清潔隊也放假去了。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滿溢著堆積如山的垃圾,在酷熱中蒸騰著酸臭的腐敗氣味,全城猶如鬼域。

我受不了城內的惡臭,問朋友能否幫我找找萬谷湖一帶的旅館,旅遊指南說它是金邊最大的湖泊,猶如西湖之於杭州,也是當地空氣與居住品質最好的地區。

「萬谷湖?萬谷湖沒了。」朋友說。

「怎麼可能!它不是金邊最大的淡水湖嗎?」我很驚訝,腦袋裡旋轉著「都市之肺」之類的環保名詞。

「萬谷湖被中國商人拿走了,讓中資企業使用99年。他們有很多有錢人要來金邊做生意,嫌金邊現有的房子太髒亂,他們不要住,要一整塊全新的、完整的土地蓋豪宅。」朋友懂得使用的英文語彙有限,不知道怎麼跟我解釋這件事。他想了想,決定直接帶我去看:「我有朋友在萬谷湖開旅館,我們可以住他那裡。」

抵達旅館時,眼前的景象讓我難以置信。舉目所及盡是斷壁殘垣,而所謂的「旅館」,也被怪手硬生生拆除了一大塊,剩下一座裸著破磚的樓梯、幾間房間,在嚴重破損的結構中勉強營運。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大約六七位白人背包客住在這裡,在危樓中安之若素。旅館房間稱不上乾淨衛生,我想進浴室沖個涼,伸手一拉,門片就從門框上掉了下來。花灑搖搖欲墜,流出來的只能算是稍微清澈的黃泥水。即使環境如此惡劣,還是收了我們12美金一晚的住宿費。

傳說湛藍的湖面蕩然無存,堆填的泥沙甚至比湖畔的住宅區還高,需要被排除的湖水沿著導水管與脆弱狹窄的溝渠溢流。朋友說:「之前全淹進了旁邊的民宅,人們失去家園,被迫搬離。」

萬谷湖區的居民,無奈的望著殘破的家園。(張蘊之/攝)

搬家需要費用,包括新居的租金、押金、各種基礎設備的購置費。貧窮的人們無法離開,只能繼續在殘破的房舍中生活。如果離開家園,很多人只能成為睡在街邊的遊民,乞討維生。

夜裡,那些背包客與旅館經營者、附近居民在旁邊的空地乘涼、喝酒、彈吉他,一派苦中作樂的景象。所謂的「空地」,原本是鄰居的屋子,屋頂牆壁都被清拆殆盡,只剩鋪著磁磚的地板,放置茶几和椅子,彷彿客廳仍是客廳,只是裸露出來而已。

「以前每天晚上大家都是這樣,很開心的喝酒唱歌。現在……,很無奈啦。」朋友趴在窗邊,望著底下的人群。

「政府沒有安置計畫嗎?」我問。

「有給錢,但很少,少得根本不可能在金邊的其他地方生活。」朋友說:「他們很多人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依靠萬谷湖維生。要他們搬走,等於逼他們去死。金邊的房租和物價這麼貴!是要他們住到哪裡去?」

2007年,金邊市政府將萬谷湖交給蘇卡庫開發公司,打算填平,作為全新的城區進行開發。

朋友對萬谷湖事件大多感到同情、憤怒,對於開發商與中國的合作尤其不滿,認為是中國的有錢人要到柬埔寨海削狂賺,看不起金邊現有環境的髒亂差,奪取了城市中最棒的風景,用來蓋豪宅自己享用;長達99年的租約,讓人想起十九世紀末列強以「租界」為名的侵門踏戶。

「不被尊重」的感受點燃了民眾的怒火,由此開始,萬谷湖居民展開長期抗爭。

被填平的萬谷湖。(張蘊之/攝)

導演克里斯.凱利(Chris Kelly)以「A Cambodia Spring(台灣翻譯為《柬埔寨之春》)」為名,以金邊的萬谷湖事件為核心,紀錄發生在柬埔寨的土地運動與相關人士。

《柬埔寨之春》是個很弔詭的片名,嚴格說來,柬埔寨是一個沒有春天的地方,這裡只有三個季節:熱季、雨季、涼季,「Spring」這個外來語作為季節,在這裡是不存在的。我猜測導演是想借用「人民之春(Spring of Nations)」或「布拉格之春(Prague Spring)」等人民起義的意涵,加上萬谷湖事件與水有關,而「Spring」亦有「泉水」的意思,以此雙關。

還是那句話,柬埔寨是個沒有春天的地方。不可以用歐美的季節感來理解柬埔寨,也不能直接將西方的「民主」與相關概念挪用到這片土地上。關於這一點,《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一書講得挺透徹,只是該書仍以「歐美進步、柬埔寨腐敗落後」來詮釋西方思維在這片土地上的失敗與扭曲。

雖然片名讓我頗有「以西方的文明之眼觀看東方之野蠻」的疑慮,還好影片本身還算中立,呈現出土地爭議與抗爭運動中的多種面向,而不是角度單一的、自以為是的正義。

《柬埔寨之春》

土地,在柬埔寨是個很難定義的東西。

據柬埔寨友人的說明,共產黨的統治(即紅色高棉)結束後,柬埔寨建立起所謂的民主制度,以往由國家統一管理的土地也分配給人民,人民可以自由買賣。在鄉下,土地提供人們居住的空間、生產食物,理論上,擁有了土地,人民即可生活無虞。

這只是理論上。為了買機車、買手機、送小孩上大學、支付高昂的醫療花銷……各式各樣的理由,人們必須把土地賣掉以換取金錢。接著,越來越多失去土地的人往都市移動,尋求其他賺錢維生的機會,包括乞討。

而都市的土地,由於人口大量集中而變得極為昂貴,成為一般人無法擁有的奢侈品。都市近郊的地則成為新富階級的捕獵對象,四處看地、買地,猶如賭博,就賭它會開發。

首都金邊,就是柬埔寨土地市場中最炙手可熱的金雞母。柬埔寨是一個沒有餘裕討論「開發與道德」的地方,它太窮,太需要快速發展,太需要趕快擁有站起來的力量,很多事情無法細膩的慢慢來──某方面而言,面面俱到的細膩需要經驗、知識、人才、制度和經費,而這一切在柬埔寨都沒有。別人是「摸著石頭過河」,在柬埔寨是「攀著斷崖搶灘」,頭破血流,但求向上。

民眾運動與抗爭,在柬埔寨也面臨扭曲與質變。當弱勢者逐漸成為握有話語權的人,甚至成為國際追捧的人權英雄,在這個「賦權」的過程中如何莫忘初衷,恐怕是運動最困難也最脆弱的地方。

導演克里斯.凱利從這個部分切入,逐步開展土地問題在柬埔寨面對的各方角力,包括僧侶在公眾事務中可以扮演什麼角色──當佛寺是政治制度的一部分,而僧侶又是大多數民眾的精神導師,受村莊或小鎮的供養。面對供養者所遭遇的苦難,僧侶的不沾紅塵是修行的美德?還是以「不作為」作為對政府施政的支持?我想起緬甸一系列由僧侶帶頭的民眾運動,與《柬埔寨之春》中宗教警察的風聲鶴唳,形成強烈對比。

追求進步與富裕的想望越強烈,在過程中被犧牲的人也越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要維護,每個人對正義的定義也都不同。《柬埔寨之春》拍出了其中難解難言的複雜性,反映了當代柬埔寨的社會結構與現狀,實是難得。

柬埔寨沒有春天,人們總在燠熱中掙扎求生。我永遠記得,萬谷湖被填平的沙地上,微風徐徐,藍天白雲。那清涼的風如此柔軟,在40度的四月熱浪中可謂奇跡,彷彿湖水仍在,猶如幻肢。

然而,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沙土與工程機具,機具上頭掛著「上海現代建築設計(集團)有限公司」的牌子,揭示它華麗豪奢的未來。

工程機具上掛著「上海現代建築設計(集團)有限公司」的牌子。(張蘊之/攝)

2018年再訪金邊,我向計程車司機問起萬谷湖的情況,他淡漠地說:「那些人啊,住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們一直在要錢,一直覺得不夠。」言下之意,這場源於土地正義的社會運動,已經質變。

而一滴水都不剩的萬谷湖,則成為國際房地產市場的璀璨之星。


原文為兩篇獨立文章,刊於中華日報新聞網〈魚露與蠔油〉專欄、獨立評論@天下,修改後合併為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