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張蘊之。在網路以外的身份是一位文字工作者,斜槓東南亞文化講師、頌缽師、金繼修復師。

文字工作的征途很長,從國中就開始做編輯,大學時擔任大學報的記者與藝文主編,畢業後擔任獨立記者,參與過二〇〇〇年前後文化專業傳媒百花齊放的時代,為台灣的《表演藝術雜誌》、《幼獅文藝》、《誠品好讀》、香港《amPost》、明報等傳媒供稿。

隨著網路2.0的時代興起,雜誌衰微,我轉向書籍出版,擔任行銷企劃、編輯。因應智慧型手機崛起,也兼任數位內容編輯,規劃網站和APP,配合研發電子書的製程與跨平台實測。

十年前,我離開in house的工作崗位,投身東南亞文化資產的相關研究,進行漫長的田野調查,撰寫《吳哥深度導覽》。這本書出版之前,台灣紙本書市場已跳水式崩盤,為了支持自己的獨立研究,我開始接Lonely Planet旅遊指南的撰寫委託,也做過代筆作者,那是一段很黑暗的歲月。直到燦爛時光書店成立,我被找去演講,介紹吳哥,也介紹我身為越南華裔第二代的家族故事,我才知道原來台灣有很多單位常常要辦講座。在燦爛時光的引介下,我搭上新南向計劃的風潮,成為到處跑場的東南亞文化講師,也開啟了我作為專欄作家的職涯。

然而,這個時代已經來到「沒有人要看長文」的階段。社群網站與Youtube取代了閱讀,140字取代了14,000字,知識碎片化、淺薄化,wiki取代了百科全書與專書,接著,內容農場取代了wiki,google map取代了旅遊指南。

從事寫作二十多年,我供稿的媒體一個接著一個關閉,有的倒了(壹週刊),有的砍稿費砍剩下幾毛錢。(也在此向今天宣布停刊的蘋果日報致哀,謝謝貴公司大方且準時的稿酬,幫助我撐過艱難的時刻)

我在Medium寫字,文章的篇幅比臉書的框框長,語句淺白直接,也沒有什麼難字,即使如此,也沒有什麼人讀。漸漸的,演講和授課的收入超越了稿費。我開始積極變賣藏書,家中能賣的都拿去二手店寄售,每個月可以賣得一兩千元,一領到錢就去買菜。

到了這個階段,我已舉債度日數年,靠著家人接濟勉強維生,每次收到稿費,就是趕快還債。

寫指南書的同事傳了LikeCoin的介紹給我,我試著將插件貼進文章裡,很少人點擊。

又過了一陣子,同事傳了Matters的線下活動訊息給我。那時我因為太窮,香港有份工作願意聘我,所以我搬到香港,開始了無日無夜的上班族生活。那場活動與我的工作撞期,即使近在咫尺,我也沒辦法參與。那天晚上,我打開了這個叫做Matters的網站。

優質文章的集散地

打開Matters,我眼前一亮。映入眼簾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含金量滿滿,有論有據,文章下的討論也是如此。關於我們所處的世界,關於未來,人們用盡全力思考。這個場景,我只在九〇年代末的BBS上見過。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在這個網站上發言,畢竟,為了市場,我已經被迫寫了很多年的水文,而我的水文還常常被嫌棄知識密度太高、讀起來很累,一再修改成連我自己都很難接受的廢文,又甜又稀,為商業而存在,這是我的工作日常。

那麼,撇除工作上的稿債,我想寫什麼呢?

多年來的絕望早已壓過了希望,捱過眼前的截稿先,還掉債務先,別的沒什麼好想。

望著Matters這些超優秀的長文,我再次詰問自己這個問題:「如今有一個地方可以容納知識含量高的文章,也有讀者,你,可以為這些讀者帶來什麼樣的內容?你,有資格嗎?」

我想貪婪地閱讀這些文章,也想好好寫字。至於內容,那時的我還沒想好。直接將專欄搬過來,有點太辱沒了Matters,那些專欄是為了配合各家媒體不同的受眾而寫,與Matters相比,都太水了。

老師,我對不起您們

身為一個中文系的畢業生,大學四年,總是聽到其他學院提議,要廢掉中文系。「廢除中文系」的論戰在BBS上永不停歇,中文系的學生捍衛自己的理由很薄弱:文化涵養、審美與品味的培養、雅文化的傳承⋯⋯,在一間以理工商管為尊的大學,這些理由是笑話。

大四畢業前,一位我很敬仰的教授,她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別人我就不說了,你一定要好好寫,堅持寫作,一定要一直寫下去。期待你在文學場域創造的新文體。」她指導我好幾門重要必修,包括大一國文的作文。

她的這番叮嚀,讓我想起小學一年級的班導師。那時候,學校有一門作業,叫做「提早寫作簿」,作業簿的上半是空白的,下半是稿紙。每兩週要交一篇圖文作業,上半畫圖,下半寫字,老師會給題目。

這門作業交了一學期,親師懇談時,班導師跟我媽說:「妳一定要讓妳女兒繼續寫作、繼續畫畫。」

在一九八〇年代初,「作家」和「畫家」並不是能被社會接受的正當職業,班導師這樣說,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氣。畫畫這件事就不談了,寫字於我是本能,如同附魔的本能,文字的聲音會自動在我的腦中播放,我要做的,只是把這些聲音寫下來。

所以我沒有想過「要寫什麼」,我只是一個通道,是個接收器,所有訊息藉由我的身體轉換,化成文字。如果世間有神,那就是神在透過我傳遞訊息,我並不需要做什麼努力,唯一的努力是大量閱讀,充實感受、意象與字句的呈現方式,讓神的聲音以更美更精準的狀態,寫下。

因此,被迫適應商業社會需要的一切,於我,極為痛苦。

而文學呢?我念茲在茲的文學呢?化為譴責,日日夜夜,如影隨形:「你辜負了你的使命。」

神啊,您給我的使命,悖離了世道。

謝謝馬特市的大家

二〇二〇年,我回到台灣,無職一身輕,決定好好整理自己的狀態,面對生命的功課。其中一件事,就是註冊了Matters。那時在這裡遇見了 @Sunline ,同樣經歷過出版業的最後一道煙花,同樣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也許阿線不贊同),我們有許多共通的經驗,在那段重新建立生活錨點的時光,阿線與Matters的存在,穩住了被香港社會動盪衝擊的我。

還有溫暖的 @fide@桐生茂豫 ,雖然你們很少談及自己的事情,雖然彼此距離遙遠,你們吉光片羽的留言與貼文,卻讓我始終覺得,某些頻率的共振存在於你我之間,尤其是那些久不被世間提起的,關於寫作,關於古典文學,關於別人很難理解、捕捉的,對於「美」的感受。

接著遇到了 @輝廷曼 ,你的《行者》讓我看到了光,《花舞》照見了我生命中許多幽微的時刻。

然後是 @志工爺爺 ,謝謝您,持續不懈地將我從浩如煙渺的訊息之海中拉出來,讓我被看見,我的拍手數至少有一半是您幫我搏來的。這份恩情,難以回報。

謝謝 @陶樂思 ,對於抵抗強權的蠻橫,太多攻擊,讓我無力為繼。前面說過,我只是訊息的接收器,如潮水般湧來的惡意,讓我那在段時間挺不住,倒下了。不只是身心的問題,我的社群帳號和IP也被攻擊。

謝謝 @IrisChen ,因為台灣文化節讓我們更認識彼此,我還在趕書稿,希望交出的成果,能不辜負任何人,不辜負神,問心無愧。

還有許多美好的馬特市民,我就不一一列舉,很謝謝你們的優質書寫、支持與陪伴。

台灣再次爆發疫情,我的課程也都暫停了,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恢復。這樣也好,我本來就打算這學期結束就不教書了,再次開始整理自我的旅程。

曾經,我向自己許諾,這段再次開啟的空白,我要好好在馬特市寫文章,將我認為真正重要的事物,以能力所及最美好的形式呈現。這個心願不知道此時是否還能繼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讀者存在。總之,先這樣吧。

自由很珍貴,懷念曾經的Matters.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