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Wilhelm Schmid《理解生命:哲学牧师的生命体验》 译者:楊鷙

写给Volker Caysa(1957-2017

我的一位朋友去世了,一年前他检查出了癌症,当时检查结果还是很有希望的,但他的生命还是停留在了六十岁。疯狂的是,尽管他已经走了,我还经常能感觉到,他从门口走进来,带着炯炯有神的目光和略带嘲讽的微笑,我们像往常一样,热烈地讨论着或深奥或八卦的话题—但这再也不会发生了,无可挽回。

突如其来的死亡凸显了生命的神秘性。自从有了人类,对死亡的惊讶与恐惧,对死后世界的不安便未曾停歇。因此,在遥远的史前社会,陪葬品作为死者人“死后生活”的财富,就已经出现。死者如何可能消融于无呢?他到底去了哪里?死亡究竟是怎样的过程、怎样的体验?还有什么方法能联系上死者?死者真的可以完全死去吗?

当我开始思索,死者和生者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们已经没有能量(Energien)了。能量在这里不是指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众所周知的,诸如可测量的,可以通过触摸感知的体温、通过EKG测量的心电、通过EEG测量的脑电等等。死者不再产生这些能量了。本质上,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存在物),都是靠能量驱动身体活动,而能量是守恒的。1847提出的热力学第一定律揭示了这一规律,作为生命体,我们也遵循着这个规律。每个渴望在二月份看见春日阳光的人,都知道能量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死者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仍留存着

能量的消逝导致了生命终结。一旦能量离开身体,它便不再以之前的方式存在,而是转化为了其他形式。所有的分子与原子都会建立起新的联系,而不是凭空消失。在一场火葬中,所有细胞的化学能转化为热能,散发到空气中。我几乎无法想象,朋友的身体被装入棺材,送往焚化炉,经受两小时超过1200度的燃烧。与之相比,骨灰盒便不再会刺激到我了,因为冰凉的灰烬不能再发出任何信号。如果尸体不是通过焚烧,而是通过埋葬被处理,分解作用将会进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转化:分子将被分解、重组,通过生物化学过程被加工为各种各样的存在物。

无论以何种方式处理尸体,能量都不会消失。使人的生命得以可能的东西,在人死后仍然存在。只是它们不可见,也无法被感知、被定位。它们逐渐分散,但不会减少。所以,我感到我的朋友还在那里,是有原因的。

很多人报告说,曾感觉到死者仍在身边。仿佛死者生前给予他者的关怀并未结束,在死后仍继续着。当这些人还未从死者身边离开的时候,他们可以察觉并接受这些能量,使这些能量回到他们的身上。死者不再需要的能量,传递给和死者亲近的人。因此,死者身上本质的东西,仍留在生者身上,成为了生者宝贵的内在财富。

很自然,上文所叙述的,并不是最终的真相,而只是一个可能的猜测,但这个猜测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有它的依据。无法相信朋友的死去,认为他仍活在身边,这也不仅是幻觉—尽管他不再以与我们一样的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也有“真实地”活在另一个世界上的可能。就像小孩在爷爷奶奶死去时猜测的那样,“他们是去了天堂吧?”。是的,当天堂被解释为我们无法理解的那种存在的可能性时,死者的确在这个意义上是去了天堂。死者所剩余下来的那些能量,有着和其他所有能量一样的力量,将自身转化为某种真实的行动。

死者和生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吗?

时间维度内的现实性(Wirklichkeit)以超时间的可能性为基础,那么,现实性究竟来自哪里呢?有没有可能,生者和死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而只是层面不同?物质层面仅存在有限的现实性,而能量层面存在无限的可能性(Möglichkeit)。现实的形象逝去了,而它身上的能量却还在。在有限性中,一扇通向无限性的窗子被打开了。尽管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但思绪与感受也可能在一瞬间汇聚,使得死者与生者的能量连接在一起。“再见”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在未来,能量将再次汇聚,尽管不再呈现为自我意识的主体和会腐朽的躯体。

人们有时也会有这样的体验:浑身充满能量,所有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一切都变得无比真实而值得信赖。爱情会带来这种的经历,那么死亡呢?濒死体验的亲历者对死亡有着完全不同于旁观者的认识。他们可能会把这种体验与恋爱类比:就像恋人看见彼此,有时甚至渴望融为一体一样。在死亡时刻,生命与另一维度的神秘(uniomystica)融合,渐渐超越了现实世界。

爱情带来的狂喜就像一次小型的死亡,它预示着死亡本身这一伟大的行为。这是生命中最强有力的时刻,它伴随着自我的消解,因此它也是逃脱肉体与形象,令人陶醉的解脱。这终极的狂喜(Ekstase)不仅仅是“出神”(ekstasis译注:该词可译为“出神”,“心醉神迷”,“忘我”,即一种自我存在的绽出,但文中强调的是“站在某事外面看某事”,没有动态的含义,与海德格尔的用法不一致),更是对生存的完全超越。

我可以和死去的朋友进行对话吗?

仍可以与死者建立人格化(Person)的对话吗?没有人可以准确地知道,死者处于怎样的情景下。根据当今神经科学取得的成果,可以设想,死者不再具有人格与自我意识,即不再能以“我”自称。

死亡与生命相提并论时才有意义,死者的过去是他与人格化的唯一联系,这也注定了,人格将在生命结束之后消逝。

尽管如此,我是否还有可能与我死去的朋友对话呢?无论如何,作为想象中的对话者,死者可以成为一种生命的财富。死者的力量被视为来自外部的观点,它可以指导生者的生活,一旦生者做好准备接受这些力量,就可以将这力量视为死者人格化的目光,从而与之交流。现代文化不允许这种可能性,因为它将死亡视为彻底的结束与消失。这样的话,没有任何交流是可以被想象的。可以被诉说的一切永远存在于宇宙的虚无中。那些未被诉说的和未被经历的,将成为生者无法免除的压力。

现代人的想法显然不同于如下假设:生活比此时此地的个体生活要宽广地多,甚至包括了它的对立面:死亡。尽管死亡没有采取此在(Dasein)(译注:这里借用海德格尔的此在概念,该词在本文中可以理解为:人类的存在。)的生活形式,但它仍是生活的一种。死亡指的仅仅是人类的死亡,即使是由这个人在生前创造出的现实性,也不会在他死后消失—除了他的名字和人们对此的了解。

每一个从能量的可能性中来到这个世界,并最终回归其中的人,都会在物质性的现实中留下一些痕迹,哪怕仅是一个微小的东西。

我的存在将会消失,但原子、分子、情感和思想从此在变成了其他东西—不需要此在就可以流转的东西。

因此,活着的人会被不可逆转的痛苦与生命一体的欣快感(Euphorie)所撕裂,死亡是不可逆转的,它带来无尽的悲痛,与此同时,生者仍能感到一种共同的存在,在这种融合中,体会着超自然的迷醉。

重生存在吗?

人们通常把死亡理解为永恒的睡眠,睡眠是现实世界通向梦境的入口,死后的世界正像梦境,与现实世界不在同一个维度中,那里的存在形式也不通过躯体表现出来。死亡—这种存在的睡眠(Seinsschlaf),也是一种休息,但与通常意义上睡眠的休息不同,这不是为了使身体、灵魂和精神恢复到好的状态,而是为了获得整个人类的存在。随着对躯体束缚的摆脱,存在变得富有活力,并不再返回到现实性的生活中。

这与重生有关吗?保持着人格同一性的重生从未被发现,更可信的一种说法是,死亡之后,被重新复原的能量或早或晚地组成了新的存在形式,比如人类、生命体或者其他东西,重生便以这种形式发生。至少可以想象,来自能量场(Energiefeld)的能量具身化(reinkarniert),即重新变成肉身(Fleisch,拉丁语:carnis)。从这方面来说,永生是存在的,因为能量永不停歇地产生着新的生命。这就像一些人描述的那样,从梦中苏醒过来之时,仍记着梦中来自遥远亘古的片段经历,他们感觉到,这是他们曾在生命中经历过的。也有些人,曾在某一瞬间感觉自己完全身处异乡—周遭的景象明明是他所熟知的,这是因为,这里—现实性,不是他本真的家园(eigentliche Heimat)。本真的家园不在确定的现实世界,而是在非确定的,暧昧模糊的另一个地方。可怕的并不是不断流逝的东西,而是被赋予了太多意义的“此时此刻”,尽管人们深知,明天的源头在于昨天。

大多数人无法想象另一种生命形式,但这并不是它不存在的证据。同样的,可以想象这种生命形式,也不能证明它存在,这只是一种假设。

如果在死亡的对岸,有着另一种生命形式可以被接受,那么死亡可以被理解为从一种生命形式向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过度。甚至可以把死亡称之为“回家”,这并不仅仅出于宗教的原因:当人们回家时,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回到永恒的可能世界中,那里见证着他们的孕育与诞生。

个体尽管消亡了,但他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也是使其生命成为可能的东西,又回到了原初的潜能状态。从孕育生命的能量之源到与之对立的另一个极点:能量消散。死后纯粹的、不受限的能量赋予新存在以可能性。如此这般,生命在物质化(Materialisierung)、去物质化(Entmaterialisierung)和新的物质化中不断循环。它始终是在可能性中完成自身:这是蕴藏着全部生命潜力的可能性。

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类生命诞生消亡的过程与自然界其他物质并无差别:增长和衰亡始终循环发展着。人类的生命能量实现着自身的无限转化,回到充满一切、孕育一切的宇宙能量中,并成为一切的基础。这并不是隐喻性的说法: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从宇宙—尤其是太阳中汲取能量,没有它,地球上就没有生命,就没有植物产生氧气供生物呼吸。在某一刻,太阳将它的能量再次全部交还给宇宙,并产生一个新的“太阳”。宇宙可能是一个封闭系统,能量无法消失,如果事实不是这样,那么能量的出口在哪里呢?

死亡可以被看作是宇宙精妙绝伦的一处细节,宇宙视角凸显了尘世生命的有限性,这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无限的维度,通过无限,在生活中使得我受到伤害的东西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这是一种慰藉吗?是的,但当我意识到我的朋友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仍会悲伤。

以上所陈述的,只是一些启示和思索。每一个人需要自己决定,他是否相信这种说法、这种说法有没有合理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科学知识的时代,我们仍旧对生命的最后时刻一无所知。尽管自从人类伊始,不计其数的思想家便为之烦忧。但是,为了给思索这件事留出新的空间,将现代文化已经关闭的,死后生命之可能性的视野打开,仍是非常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