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荒僻的小鎮。說它荒僻並不是指它不美麗,就像所有想像中的鄉間,寧靜、平穩、隨著四季內斂地變換顏色。

小鎮只有一條對外交通的鐵路,平時只有老站長一個人打點上下,其實沒有什麼運量可言,偶而有旅客到來,偶而有村民要離去,通常火車經過這裡,也就只是經過而已,不會帶來什麼驚奇,也不會帶離多少失落。

今天狀況比較特殊。

由於火車臨時壞了,停在小鎮離不了站,火車上唯一的乘客不得已留在車站,等待城裡派人前來維修,然而小鎮與城市間唯一的快速聯絡道路就只有這條火車,城裡無法再加派其他支線列車前往支援(也不敷成本),因此這位乘客便必須留在車站過夜,因為小鎮沒有旅社,這位乘客也不願在廣大的鄉間四處尋找落腳處,便坐在小小的車站裡,靜靜等待。

一個小男孩帶著淚光,踩著鵝卵石和枕木,橫過了軌道,從月台底下爬上來,手裡還握著一把雨傘。腳步還沒站穩,便一邊喊著:「爺爺、爺爺!」一邊放聲大哭,老站長掛上電話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小男孩衝上前去拉著老站長的褲管,老站長撫著小男孩的頭,對被迫留下的火車乘客點頭致意。

老站長望著旅人滿是風霜的臉龐,彷彿懂得了些什麼地微微一笑,旅人會意過來,驚訝地站起身,隨即一臉愧色。


被迫回歸的旅人

 「我記得你。」

旅人把眼光投向遙遠的路的那一端,那是他的少年時代。

那天,他隻身一人來到森林裡。那是冬天,天氣很冷,參天的古木花葉落盡,面無表情地森然羅列,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站在湖邊,湖面如鏡,平靜無波。

水中的倒影如此明晰,如此陌生。少年自幼生長在這座小鎮,一心渴望著外面的世界,他擔心自己淺薄無知,害怕生命從此黯淡平凡,他希望能夠飛翔,到遠方,經驗許許多多的事情,但他不能,因為他不知道憑著一雙腿,能夠走到哪裡去。

更何況,家人是不會讓他離開的。

永遠都是這些樹,這些零星又熟悉的人,平淡無味的故事從街頭傳到巷尾,又從巷尾講到街頭,永遠是這面湖,永遠是這片田野?

在這裡,還有什麼不可以是永恆?

「我不要永恆,我要變化!」少年對著湖,許下一生的諾言。

終於,風吹過來,吹皺湖水,吹破了少年蒼白纖弱的倒影,他明白了,同時想起他的病,他不願意想起,但不得不。

春天來臨,少年來到車站,拜訪站長。

站長是這個小鎮唯一一個知道外面世界的人。少年坐在嫩綠滿樹的林間,站長端出最新鮮的花茶。車站座落在森林的邊緣,站長說,這裡的車站不同於城市,城市通常以車站為中心,發展出最熱鬧繁華的商業景象;這裡必須靠近森林,才能夠就近運送木材,距離村莊不太近,也給人一種要離開是件不容易的事的感覺。

「很不容易,真的。」少年說。
「也很好啊,在這裡生活,煩惱都會變少喔!」站長嘻嘻笑著答道,一邊又將少年杯中的茶斟滿。
「真的嗎?」
「嗯。」
「我不覺得。」少年嘆氣:「我覺得我快要枯萎了。」
「你的身體怎麼樣了?春天來了,應該要好起來才是呀。」
「我相信,我的身體是因為靈魂的乾涸而衰弱的。」
「靈魂的乾涸?」
「嗯。我想請教您,先生,您見過海嗎?」

站長沈默不語。

「我想去看看,海是什麼樣的。」
「海是很危險的。」
「但也是很美麗的。」
「你為什麼覺得它美麗呢?」
「我想像它無垠無涯而且沒有人能抵抗,而我想去經驗它,想征服它!」
「年青人,你是不是讀太多冒險故事了呢?」
「我想的不是冒險,是飛翔,是力量。我要知道這個世界的面貌,我想去看看。先生,你可以指點我,要如何才能前往海洋嗎?」

站長陷入苦惱的沈思。

「我不想看著自己虛弱地死亡,而真正耗竭我的,就是這裡,你所謂沒有什麼煩惱的地方!」

站長望著眼前意志堅定的少年,少年眼中閃動著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芒,他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的病……?」
「不要問這個,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人生就這樣了。」
「好吧。明天的午夜,有一班將木材運往港口的車,你可以搭這班車去看看,可是你要答應我,一旦發現與想像中不一樣,讓你失望,或是想家了,就趕快回來,好嗎?」
「好。」少年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

站長憂慮地望著少年。

往港口的夜車上,車窗外星光燦爛。

但星星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冰冷?海洋如此漆黑,他執著一盞燈,站在岸邊,茫茫惑惑,除了前行,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

很多很多年過去,勞動使他的疾病消失,但他的心裡,始終記得一幅圖像:圖像裡,母親擁著他,在家門口,與父親愉快地招呼著,那時他還很健康,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抑悶,不知道渴望,不知道靈魂。

家門口永遠明亮,但他沒有回來。

多年以來,他時常流浪於各種交通工具點對點的移動中,船隻經過海洋,火車經過村莊,包括他成長的村莊,他的家園,他從未下車,他沒有回歸,他永遠扮演離開的角色。

他覺得這樣很浪漫,直到車子在鄰近的鐵道上拋錨,他不得不在此停留,一個他開始漂泊的起點,他不願憶起的過去。

「一個旅人,一旦決定離開,就不可能回頭。」

老站長告訴他家人的近況,旅人搖搖頭,他的眼睛失去神采。


遺失母親的孩童

小男孩的眼角還爬著淚珠,他哇啦哇啦地訴說著媽媽不見了。早上他推開窗戶,抓住了這一季第一滴雨水打落在葉片上的聲音,他興奮地拉著媽媽去買傘,傘屋的老闆給了他一把綠色的長柄傘,「終於有一把屬於我的傘了!」他快樂地向原野疾奔,跑得媽媽都追不上了。

「下雨啦!下雨啦!」小男孩沒有發現自己矮小的身子隱沒在草叢間,綠色的傘和身邊的長草彼此拉扯掩蓋,雨勢滂陀,視線模糊,除了一片草綠,什麼都看不見。

雨很快就停了,小男孩看著濃重的烏雲自天際散開,陽光灑落,大地上下淨透異常,一捲一捲的白雲輕輕地浮動,游過來,又游過去。

但媽媽不見了,他很久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

微微的風吹過來,整片的蒲公英飛起來,白色的棉絮佈滿了天空,彷彿是另一場自大地落向蒼穹的棉花雨。

他想起媽媽甜蜜的笑臉,烏雲掩住了他的心頭,他大哭,一直一直向前跑,直到跑進了老爺爺所在的小鎮車站。

小男孩的眼睛也在下雨呵。


守候妻子的老站長

旅人抬起低垂的頭,問道:「先生,一直沒有請教您,為什麼您會願意留在這裡一輩子呢?您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老站長含著他的老煙斗,沉吟良久。

當年來到這裡時,鐵路才剛建好,人口還很稀薄,整塊地方都無比荒涼,只見一條小路不斷延伸出去,如此廣闊的視野,卻看不到一戶人家。

他走進森林。

每一棵樹都好像他早已約好了要見面的老友,他靜靜地諦聽屬於這座森林的故事,而每一棵樹也都明白他內心的喜悅、平和與滿足,包括他遇見了他的妻子。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女孩來到林中,如花初綻,她懷裡抱著一大束白色的瑪格麗特,他們迅速墜入愛河,結婚、成家。

秋天來臨之後的某一天,他和妻子做完禮拜,在落葉紛飛的教堂前廣場散步,身後還能聽見教堂傳來的鐘聲。他們彼此守護,以為這一生永遠都能如此靜謐安詳,他們的腳步聲迴盪在空闊無人的廣場上,廣場的石磚是新鋪的,鏗……鏗……鏗……鏗……鏗,整潔而堅硬,這是他們的國,幸福的夢。

一個身穿奇異衣服的女人倒在街上。

她的高尖帽子跌落在一旁,看起來好像是個魔術師,他們扶起她,帶女魔術師回家。

「也許她病得很重,或者很餓。」他們想,總之要照顧好外地來的訪客,不論她是誰。

也許過份的甜蜜美好總會讓人失去意識危險的能力。女魔術師常在夜裡望著窗外的月亮,他們沒有注意到窗外來了一隻白鳥,這隻白鳥總是在他們家的窗邊周旋不去。

白鳥的叫聲悽慘銳利。

有一天,女魔術師不見了,白鳥不見了,站長的妻子也不見了,一隻食夢獸在月亮最靠近地球的時候向月球奔去,那是事後的目擊者說的,誰也不能證實食夢獸的存在,但他們說,食夢獸會掠奪地球上最美好的事物,冰封在月球上,作為自己的食物,而食夢獸的使者,正是女魔術師和叫聲淒厲的白鳥。

站長不相信,夜夜站在空寂的草原中,秋天的風刮得芒草沙沙作響,他想妻子和女魔術師一定是去了哪裡有事耽擱沒回來,他不相信食夢獸的傳說。

一直到老。

老站長仍守護著這座車站,這個小鎮。

食夢獸再也沒有出現過,也許,是因為老站長的悲哀,讓這個小鎮再也沒有絕對的圓滿,也因此保全了鎮民們寧靜安詳的生活。

「我相信有一天她會回來。」老站長仍保持著一貫的溫暖微笑:「就像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而這個孩子,」他拍拍小男孩的肩,繼續說:「他也會回到媽媽的身邊,人總是有他的一個歸處,也總是有他為了什麼而存在的意義。」

樹林仍佇立在那兒,車站在那兒,旅人在那兒,老站長給鎮上打電話。

春天是有情的,如果人們願意相信的話。


2002/11/27 「小說研究」課堂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