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國要有一個可跟Iron Man匹敵的超級英雄，那不應該是「中國隊長」，而是「坦克俠」（Tank Man）。誰是「坦克俠」？他就是在一九八九年北京六四屠殺翌日，挺身而出，在大街上以肉身擋住解放軍坦克的那個神袐男子。很多媒體直接稱他為「無名英雄」，也有人說他名叫「王維林」，但他的真正身份和下落眾說紛紜，至今仍未確實。

英國劇作家 Lucy Kirkwood 在二○一三年把 Tank Man 的事蹟改編為舞台劇《尋找坦克人》 （Chimerica），2019年再改寫為劇集。三十年來，Tank Man 在自由民主的社會中，成了勇者抗暴的象徵。以此為題材的文藝創作多不勝數，但《尋找坦克人》並非是一個歌頌「不自由、毋寧死」的理想作品 — — 它的主題其實是理想破滅。

懷抱理念的人，都應該思考理想破滅是怎麼一回事，正如仍有盼望的人，都應正視絕望。

一 、無冕皇帝之破碎

那一年，自由身攝記阿李（Lee Berger） 在北京酒店，拍下了Tank Man阻擋坦克車隊的照片，一炮成名。多年以後，他在敘利亞的戰場，依舊奮不顧身，拍下了無情士兵槍指哀慟婦人的照片。阿李的老闆十分高興 — — 直至有人指出該幅照片是合成出來的。

這過犯無可辯解，因為阿李踏過了那條叫「真實」的底線。這時候，可以挽救其事業的曙光出現：八九年阿李在北京的線人張林說了一個名字：「王鵬飛」 — — 他可能就是 Tank Man，至今仍生存著。

阿李念念不忘的，是記者「無冕皇帝」之光環：監察政府的第四權，公眾知情權的捍衛者。這形象透過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如《驚天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s Men)等深入民心，但阿李不是這種人，或許他以為自己是。他不要真相與自由，他只是要光環。

所以他的計劃注定失敗。為了追查王鵬飛的所在，阿李把接觸到的人都當作幫他取回光環的棋子。當他最後知道王鵬飛的真正身份時，這個夢終於幻滅了。張林告訴他，Tank Man 的照片其實並不代表勇氣和真相，因為它被中國政府當作「看我們多仁慈」的政治宣傳材料。

無冕皇帝的光環一去不返，這在阿李決定使用合成「照騙」的一刻便已注定。他只能轉行當一個婚禮攝影師。

二、民主中國之破碎

那一年，張林和妻子、劉麗在天安門廣場上，期盼著中國走上民主自由的道路，直到子彈和坦克來臨。張林把中槍的劉麗送到醫院，只換來一個死訊和兩袋遺物。之後他苟且偷生，卻常常看到劉麗的幻影瞪著他。

屠殺之後很多年，仍有人相信經濟發展會帶來民主改革。結果沒有，經濟強大只有使握著自由的手伸得更遠、抓得更牢。

在「劉麗」糾纏不散的目光之下，張林重新鼓起勇氣 — — 也只是上網發表些文章而已。然後他被拘捕與刑求。劉麗仍然瞪著他。他豁出去了，四處張貼「平反六四」的單張。

後來好像風平浪靜，張林再婚，請阿李當攝影師。第二天，警察上門帶走了張林，阿李趕來，對警車上的張林按下快門 — — 他再次拍下了 Tank Man 的照片。張林就是 Tank Man。那天他在坦克車前，是求死。坦克上的士兵才是王鵬飛，而他也是 Tank Man，因為他他出於人性而違抗軍令。

但很多人終歸死在履帶之下。今天履帶仍然輾壓著。

三、美國夢之破碎

當阿李追查王鵬飛下落的時候，特朗普正在選總統。他敵視那些「不合作」的記者，把他們都擋在門外，包括阿李和他的同事。

後來，很多人都說特朗普是靠散播假新聞煽動民粹才入主白宮的。Kirkwood把他和作弊的阿李對照，說明民主和自由這些在西方國家被尊崇的理念，事實上多麼脆弱。當中國領導人習近平通過修憲，刪除國家主席任期限制之後，特朗普在私人場合說：「很好！或許我們也應該試一下！」他大概是說笑的。

Kirkwood 最初的舞台劇本以奧巴馬時代為背景，到改編為劇集時，一切逆轉過來，本來的理想與樂觀精神煙消雲散。劇中，國土安全部拘捕了阿李，逼他混入社運團體當線人，否則便檢控他，當他是恐怖份子。這跟張林被迫供的一幕對照，顯示美國愈來愈像中國了；美國商界及傳媒業也因忌憚中國市場而自我審查。被稱為「哲學界貓王」的齊澤克曾經警告：中國以專制推行資本主義，或許會成為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的先兆 。

他不是說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