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的生活寫成小說會有多少人能讀呢?——讀《傅科擺》
晚上七點半,忠孝東路巷內某酒吧
印象裡是去年初夏的某個晚上,請一位歷史所畢業的朋友吃飯喝酒。已經忘了理由,總之是一個並不太熟、步入前中年危機、偶而做做小劇場的舊派文藝青年。
酒吧裡空空盪盪,當時我還在練習抽煙的技巧,對酒吧文化不太清楚也沒興趣,朋友嘀咕著從來沒這麼早來這種地方喝酒,我嘿嘿笑說哎我都這種時候來,沒人的感覺比較好。
他點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塊,我一如往常喝著杯口抹鹽的某種調酒,反正重點不在酒,在杯口的鹽。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直到我說起《傅科擺》。
他炫耀起自己擁有一本英文精裝的《昨日之島》,上有艾可的親筆簽名,繼而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絕地訴說他對《傅科擺》的心得,由於我的哲學涵養過份淺薄,對於他清晰誠懇的國語咬字,我是以謙卑敬重的心情來對待他的熱切,儘管我聽懂的部分僅佔三成。
最有力的一句話是:「這一切都是假的。」
當時《傅科擺》是我枕邊最得力的睡眠助手,每天的閱讀進度通常很難超過兩頁,就會在迷失的字障中沈沈睡去。
我不是一個尊重文學尊嚴的讀者,所有的書籍只是藉此通往某種目的的工具,但我確實是透過這些書籍去認識世界的,躲在書本之後,似乎就能掌握較多的支持,比較安全。
但《傅科擺》絕不是一本娛樂性質的讀物,它是一個巨大且嚴厲的挑戰,原本我預備用五年的時間和它好好相處,在看到課程表上的書目後,覺得速戰速決也不賴——免得夜長夢多。而且在高度密集的閱讀中可以觸發更多,這些觸發的價值絕對是我自己在隨意瀏覽的過程中無法獲得的。
沒有將它束之高閣(被我束之高閣的書很多,《靈山》是其中之一),任其在枕邊長小蟲,理由之一是不斷出現的秘法相關詞彙。那是孩童期遺留下來的魔法夢,想當然爾我對哈利波特的故事也抱有高度興趣,不過更引人的是神秘事物背後的陰謀,魔鬼的陰謀,邪惡的力量,諸如此類。
結果《傅科擺》變成我無責任閱讀時期的枕邊魔法傳奇大典,每天不太專心地滑過字句,累積出的印象幾乎不能稱之為情節,我只記得阿布拉非亞,一台名字很可愛的電腦;三個出版社的編輯;一家利用作家夢賺錢的惡劣出版社;聖堂武士,一個密謀,十個賽弗拉。
這位朋友說,《傅科擺》在他們讀研究所的時候,曾在同學間掀起狂熱。一邊看著那些難解的、似真似假的史實,我不斷想起朋友歷史碩士的背景:是什麼樣的讀者,才能成為艾可傾訴衷曲的對象呢?
大概不是我吧?
阿布拉非亞與三位編輯們
「電腦」這個主題在我的閱讀經驗中很少出現,也許是我平時接觸的作者們都不太喜歡電腦,不然就是在他們有生之年還沒出現這種鬼物。最近一次看到它是在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年代記》,而貝爾勃的阿布,看情形應該是DOS時代的產物,所以書中描寫的操作方式跟我們習慣的Word很不一樣,有點難以想像。但我絕對相信字母的置換與重新排序是可能的,那很基礎吧,我猜,因為作業系統不是windows。
電腦是否能掌握語義自動創作?在「網路是否有文學」的話題還在發燒的時候,這個問題也被提出來。有人認為利用電腦的設計公式,就可以將資料庫中的文字有計畫地重組,新的「作品」就會產生,屆時,「作者」就必須重新定義,在文學的交互作用中,「讀者」會成為闡明意義的主角。
與貝爾勃對阿布做的事一樣,解讀意義是讀者的事,作者只是生產文字隨機排序的工具。
那麼這龐大歷史的寫作者是誰呢?
歷史一向不是真實,而是似是而非的事件簡化前因後果、由紀錄者選擇且詮釋,進而成為的「資料」,通常對於這些資料的說法僅是「最大公約數」,還不考慮愚民政策和教育陰謀。
書中描寫的金屬史的編輯過程,不也是由編輯設計讀者口味、操弄歷史資料的結果嗎?
整本《傅科擺》,也是艾可重編中世紀歷史資料的手筆,他自己作為龐大資料的閱讀者,重新詮釋與選擇,不滿只有自己玩耍的孤獨,創造了三個人一台電腦作為他的投射,要緊的是「幻夢成真」,要是他重寫的世界史成了真……?
那些隱晦的紀錄都是謎語,所有的行為背後都有複雜的成因,端看讀者如何抓住蛛絲馬跡,構想可以連續成立的各種假設,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搜舉出對假設有利的證據,這是艾可寫作很大的特色之一。
跟我們寫論文的過程是不是很相近?
如果不是預先知道艾可是個符號學的學者,看完他的作品,也可以猜得出他必定是個教授,我竟隱隱然覺得主述者卡素朋是艾可寫來挖苦「學者」的,藉由卡素朋的眼睛看出去,葛拉蒙出版社、馬紐夏斯、布拉曼提、SFA……,一切是多麼的荒謬;然而以之譬若學術圈,卻尖酸刻薄得不留情面。
因為SFA們愚蠢的行為讓貝爾勃更加確定自己決不以創作污染稿紙,身為編輯的貝爾勃,壓抑卻難遏阻的創作欲,讓他將心緒一股腦兒地發洩在阿布拉非亞中。這段描述不知道是否讓許多嚮往編輯生涯的文藝青年審慎考慮。
不創作,就可以用一種較高的姿態來審視創作者,而不必擔心被批:「不然你來寫寫看」、「光會說別人,自己也做不到」。
像不像一個負責批評、給意見的「學者」?
狄歐塔列弗是三個編輯中形象最不鮮明,篇幅也最少的。對於「計畫」,他的猶太狂熱提出了中亞部分的建議,艾可寫他與計畫的關係以癌症收場,令人難免有「草草」之感。談到身體與宇宙相互連結呼應的部分,雖然仍屬神秘學的範疇,但和整個聖堂武士的計畫似乎沒有什麼關係,因此有點唐突。
南方朔在〈「過度解釋」的災難 : 評Umberto Eco的《傅科擺》〉[1]中,認為貝爾勃和卡素朋是艾可在書中自身的投射,這一點我是同意的,但將狄歐塔列弗設計成一個功能性的第三者,為了某些必要的場合而存在,總覺得欠缺了一些什麼。
話又說回來,作為《傅科擺》這樣一篇巨構,一部重寫了的世界史,一個稍嫌不足的角色又算得了什麼?我這裡覺得欠缺,其他讀者那裡幾乎忘了這個人,其實他跟收拾稿件的古德倫太太在重要性的天平上又差到哪兒去?主角本來就是卡素朋和貝爾勃,是我想太多了,本來就沒什麼好遺憾的。
十個賽弗拉?
整本《傅科擺》以十個賽弗拉作為分章的依據,次又以1至120的數字分成一百二十個小篇。
十個賽弗拉分別是吉特(Keter)、霍克瑪(Hokhmah)、碧拿(Binah)、赫西(Hesed)、及烏拉(Gevurah)、泰福瑞(Tiferet)、涅扎(Nezah)、好德(Hod)、也梭(Yesod)、瑪寇(Marlkut)。
一百二十小篇是以貝爾勃自構思「計畫」以來參閱的讀物中摘下的引句為開頭,我單純地認為這是艾可玩的一種編輯遊戲,本身並不具特殊意義。十個賽弗拉各自有其特性,「彷彿」某種古老的預言;一百二十小篇與那個一百二十年的計畫似乎互有隱喻,這也是整本書堆疊的根據之一:數字背後的暗示。
在以各個賽弗拉為名的段組的開頭或結尾部分,會提到各個賽弗拉神秘的個性,類似占星術、中古巫術的宇宙觀,在岩井俊二的電影〈青春電幻物語(All About Lily Chou Chou)〉中,旁白喃喃唸著「以太」的各種規律,也以同樣的語態出現。令人聯想到漫畫或電動玩具中,慣常使用的神秘語法,預言式的,使得《傅科擺》較《玫瑰的名字》更籠罩在一種陰謀氣氛中,彷彿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就像七個封印、七大罪、十誡,《玫瑰的名字》以七個封印作為預言,但讀者都知道那是兇手殺人故佈疑陣;但十個賽弗拉既不知道其本身的源由,又被安排在一百二十小篇之間作為一種難解的暗示,字裡行間彷彿是作者喃喃的唸禱,但第一篇之前即有一張十個賽弗拉的關係總圖,還有分別引自《超自然哲學》和《西元前五千年》的兩句引文,代替了「作者的話」,作為整本書的前導,也是預言式的。看完整本《傅科擺》再重頭看見那兩句引言,更覺驚心動魄。
如引言所示(當然,這些引言很可能是艾可偽造的):「我們寫這本書,只是為了你們——飽受教誨及學養的人們。」艾可當然希望他的讀者是「飽受教誨及學養的人們」,有時候我難免疑惑,究竟該不該以「百科全書讀者」自勉?我說「自勉」的意思是,像《傅科擺》這樣的書,我所能做的僅止於抓住人物的動向與心理狀態,即故事情節鋪陳的部分,至於聖堂武士,甚至於他們重寫的那部分世界史,由於我淺薄的識見,便只能以「事不關己的軼聞」視之,並期待自己有一天可能成長到有能力完全看懂的地步。
也許那一天永遠不會來,而且可能性還很大。
結果大部分的閱讀經驗就永遠只能掌握那較具共通性的三四成,視書籍深淺來決定掌握的程度,當然隨著經驗和「學養」(這兩個字真沈重)的累積,能夠掌握的部分和體會將逐漸不同,但也不可能是百分百的,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百分百的,特別是概念的領略這種事。
這麼說似乎很悲觀,不過看到了限制總比看不到要好,不斷地感受到限制的拓寬總有某種希望感,至少知道有人用寫論文的方式寫小說,而且寫得非常精彩,藉以勉勵自己讀書的時候多些滑稽跳脫的幻想也是好事。
卡素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間和地點?
《傅科擺》是座巨大的文字障,就像《玫瑰的名字》中那座迷宮般的圖書館,各個典故、緣由、敘事、因果,堆疊互串出龐大結構的「計畫」。
在第一次散漫的瀏覽中,我完全迷失方向。
這一次埋首猛攻,不時想起《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跳躍的敘事觀點,接著觀察那個說書人,卡素朋先生,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敘述這個故事?
不是潛望鏡,他是在那裡利用等待的時間回想十二年來的一切,但不在那裡說故事。
依照艾可的習慣(如果一本《玫瑰的名字》就可以談「習慣」的話),主述者必然有一段獨立的時間用來專心記述故事,但隨著一百二十年中各種事件的交錯出現,不時讓讀者誤以為自己處在全知觀點在看這篇小說,其實它是第一人稱寫成的,包括開頭的十個賽弗拉總圖和兩段引言,主述者都是卡素朋。
其實他是在貝爾勃的故居,卡洛叔的書房裡,在看過所有貝爾勃所有的手稿(包括阿布的檔案)後,距離「他們」在科技博物館召開大會後兩天,「一個寧靜的夏夜」。
我以為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而欣喜不已,此時重審卻覺得有點兒無知可笑的味道,畢竟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迷路的是我,又不是卡素朋。
更殘忍一點地看待這本小說
首先,難免與《玫瑰的名字》相較。為了將整部世界史以聖堂武士、共同統治的觀點重寫,艾可花了太多力氣在史實的推證中。然而這些史實的推證卻是讀者最難消化的。世界史的牽連過於龐大,也造成整部《傅科擺》有種東拉西扯之感,其中最明顯的失衡就是人物。一如所有偵探故事,人物出現的功能僅是為了提供線索,但主要角色如貝爾勃和狄歐塔列弗對於整個計畫的心得、動機的轉變,刻畫得就有點勉強。
迷路之後,我親愛的讀者,你是否對於所謂的「世界史」失去企圖,一臉放棄的灰暗,僅消極地繼續翻閱,看到所有關於「共同統治」的艱澀話語就迅速跳過,尋找那些我們熟悉的、屬於日常生活的描述?我指的是,比如說某人笑了或憤怒,自某街走到某街,當然,那些街道名稱連篇累牘地出現時,你又開始進行視覺的障礙賽,繼續跳躍,繼續奔跑,期待下一段可以緩下來散步的時刻,那一刻還好並不太遠,然後我們知道了一群瘋狂人士集中在科技博物館,就像起初滿懷著期待翻開《傅科擺》時,那神經質、詭異、沒什麼人情味的首章。
接著我們會發現其實整本書真正有意義的人物其實並不多,因為他們全都出現在這裡了,大審判,追尋他們所信仰的更高意義,他們以為自己是「計畫」的一份子,就像信徒們相信聖經,我說艾可,你真是個殘忍的作者,竟然用這麼冷酷的方式嘲笑「信仰」。
不可質疑上帝,若上帝不存在,聖經就是謊言。
不可質疑「計畫」,若「計畫」不存在,信仰就是謊言。
不可質疑聖誕老公公,若聖誕老公公不存在,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笑話。
若那些不可質疑的,正是不存在的……?
信仰之所以建立,是在一個前提(假設有神,假設有鬼)之下,蒐羅各種可以穿鑿附會的經驗,詮釋成「神蹟」,基督教特別在聚會時著重這種經驗的分享,真情流露感動天地,所以神絕對存在,可以依賴,因為有人證。
不可崇拜偶像,因為神不存在,所以偶像不存在。
這句話是我說的。
我更期待宗教可以是引領迷惘的人們學會謙虛和尊重的媒介,尊重未知,尊重萬物,尊重生命,相信耕耘的成果,相信愛。
當然這只可能是期待,因為人群聚成團,就形成了政治,而政治是卑污的,因為權力是卑污的。唯一聖潔的掌權者是上帝,但上帝並不存在,所以沒有模範,人們只得運用想像力和願望補償機制進行創造。
看看這些自中古世紀便分裂繁殖的神秘團體吧,即便印象模糊,我們仍然知道他們彼此傾軋,血腥的比重較神聖巨大得多,假神聖之名行污穢之事的例子太多了,親愛的讀者,不知道你是否聯想到台灣某位前總統?窮其一生為了復仇(他的仇恨太複雜難解),以敵幫的身分蟄伏、發跡、製造事端,使他的仇敵崩毀,失去政治版圖,看,像不像《傅科擺》中的聖堂武士們?
《傅科擺》,第九十八頁:「如果你不能打敗他們,那就加入他們。」
什麼樣的作者與什麼樣的讀者
在《傅科擺》中,我不斷看到艾可作為一個作者焦慮地註解、發言、闡述自己的寫作動機、方法,以及與這本書合宜的讀者身份。
當一個創作者在給自己的作品「定位」時,他必然是惶恐且焦慮的,不然大可瀟灑地愛怎麼便怎麼了,何必一再解釋?
十個賽弗拉總圖後的引言是第一個「線索」。
第十篇,皮拉底酒吧裡關於白癡、傻子、笨蛋、瘋子的定義論,是為敘事者標舉出基本性格與人生觀,也重申了艾可以嘲謔的眼光看世界的基本態度。
第十九篇,密碼與數字的規則出現,他們解讀艾登提上校帶來的手稿,從此陷入基督教世界的數字障,典型的符號遊戲,定義、暗示、推衍。
第三十七篇,卡素朋成立調查公司。這一段相信深得眾讀者之心,畢竟從第一篇看到這裡,一定累積了大量的問題期待解答,那些冷僻怪異的名詞有待解釋,然而讀者如我既無能也無心去探找圖書資料,此時若有調查公司出現可以協助註解……,甚至,在讀其他書的時候我們也常常這麼期待著,有時候問同學,有時候問老師,大多數的時候,問題留在書本裡,要是一通電話可以付費解決,哎,這可能是筆不錯的生意,據說Google已經在做這樣的生意了,甚至,看你出錢的能力多寡,他可以幫你寫報告,包括學位論文。
很艾可吧?他一邊開學者玩笑,一邊描述卡素朋「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資料查找能力,如果你不是一個碩士班的學生,你可能以為那是過度強調、不真實的超能力,也可能你是一個大學時代就瘋狂與資料庫為伍的強人,但我不是,大部分的大學生也不是,便輕易地略過了這個部分。艾可會說,作為一個讀者,你損失了另一種心有戚戚焉的樂趣。而碩士以上的學生們,看到那擁擠的卡片室是浮現滿心歡喜還是失望挫敗,我不得而知,因為現在我們不用卡片。我唯一知道的是,艾可希望讀者回應共鳴,這些基本讀者群必要是夠「專業」的讀者。
第三十六篇,華格納醫生,二十六次分期付款。
三十六個隱形者分成六批,一百二十年後組合完畢。
分期付款的概念,足以形成顛覆世界的恐怖行動。
第七十三篇,莎士比亞與培根的連環代寫狂想。
我假設艾可看過《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那些代寫、仿作的片段。
但也有可能是每位有寫作企圖的人都曾狂想過自己成為一方豪傑,「如果我是莎士比亞」,繼而狂想這些大文豪根本有人代為捉刀,而自己若是那些捉刀者又如何?
「捉刀」的情形很普遍,大量隱匿的寫手以其生花妙筆賺取金錢,蔭庇在某人的盛名之下。
畢竟不是每個寫作者都有可能成功獲得市場,與其赤裸裸地下海競爭背負風險,不如賣文章但求溫飽。
「編輯」可能這種感覺更強烈,太多的文章在他們的修改後大鳴大放,卻沒有讀者意識到這些沒沒無名的編輯們。
這一段看得出一些發洩情緒的味道,描寫貝爾勃的篇幅中常常出現一些憤世嫉俗的段落,就當作作者悄悄現身吧,我知道我這麼說也滿惡劣的。
再之後,原諒我的愚昧,身陷不夠格的讀者的囹圄,倉皇追尋「計畫」與追殺的情節線,質疑著接連死亡的角色們,我沒再回頭尋找作者調皮的身影,畢竟一部世界史實在太沈重,希望成為這本小說的典型讀者之路也太渺茫,在經驗讀者的身份勉強將就之際,窗外下了一夜雨終於放晴,「學者的生活寫成小說會有多少人能讀呢?」
我持續疑惑著。
[1] 詳見《聯合文學》第98期,台北,聯合文學,民81.12,頁179-182。
2003/01/07 「小說研究」課堂作業
寫於還不需要學會「說人話」的時候,課堂作業唯一的讀者只有陳芳英老師。
芳英老師的作業要求:「不要寫我已經知道的事情。」
由此延伸,禁止大量引文,禁止複製他人思辨,唯一能寫在作業中的,只有最誠實的、腦袋裡真正在轉的那些心緒。
於是,我們不需要預設讀者的知識儲備是零,不需要像白居易,寫完一首詩先拿去讀給阿嬤聽,阿嬤聽不懂就要改。我們可以放心肆恣地任憑思緒馳騁,不需要擔心被貼上「炫學」的標籤,不需要擔心刺傷誰的自卑感,畢竟,我們薄弱的所知根本與「炫學」搆不上邊。
每一篇作業,都像是寫一封長信給老師。如此坦率,如此傻氣。期待老師會看見自己的一點點小聰明、一點點才氣,提心吊膽地等待老師批閱後發還,虔敬捧讀老師以紅筆註記的點評。
從北藝大畢業後,再也不可能如此坦誠地寫文章,永遠要考慮敘事策略,永遠要考慮市場。
老實說,我很討厭被迫說人話。
於是,少女時期的這些囈語,反而銘記了一段極至幸福的寫作體驗,被讀得懂的人讀懂,無論是幼稚的,還是鄙薄的,還是自以為是,都被讀懂,都被包容。如此理所當然,如此奢侈。
坦誠的寫作,原來是如此地,不可得。
已記不起當年被我請喝酒的那位朋友是哪一位,無論如何,謝謝你願意與我聊艾可。在我之後近二十年的生命中,艾可成了一個禁忌的名字,不能提起,以免顯得「炫學」。
我很珍惜那段每天都能暢聊各類藝術的歲月,原來,這麼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