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伊娃這篇文章〈放下一切,說走就走?〉隨著社群媒體的演算法映入眼簾,我歪著頭想了三秒,滿頭問號。其中一個問號跟她列出的一樣:「你贏了誰,又落後了誰?」

這個故事我講過很多遍(如果有聽我說過,可以跳出去了)。那時候《吳哥深度導覽》剛出版,身為作者,必須上很多個廣播節目去打書。其中一個節目主持人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大概是關於流浪,覺得流浪很浪漫之類的。

我也是歪著頭想了三秒,大概是這樣回答的:「我最不喜歡遇到無目的流浪的人。」

多年前我曾在東南亞進行三個多月的田野調查,反正是自資,沒有研究計畫,也沒有時程進度。說實話,以當時相關資料近乎一片空白的情況下,也沒有辦法擬訂什麼鬼研究計畫去弄經費(請容我幹瞧各種計畫補助申請極之不合理的層層審查規範)。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拋擲到現場,實際用雙腳去走,用肉體和靈魂,以及歸零的腦袋去與相遇的一切碰撞,碰到什麼就是什麼,那是一段「發現問題」的過程,而不是「尋找答案」的過程

旅行對我而言,從來都是如此。

總之,其中一站是胡志明市。我落腳在背包客聚集地范五老街,那裡的旅館最便宜。每天早上我會固定去一家有英文菜單的餐廳吃早餐,吃我固定的吐司煎蛋配咖啡。

有一天,我走進餐廳時,一位邋遢的年輕白人男子懶散地靠在餐廳牆角。這種「浪人」我在東南亞各國看得多了,他們通常都流浪很久,茫然地一座城流過一座城,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提不起勁去做任何事,任由自己廢在那裡,反正東南亞大部分國家的物價比他們的原居地便宜很多,就這麼耗著。隨意地找女孩搭訕,露水姻緣爽一陣,VISA到期就搭巴士跨越國境到另一個國家、另一個背包客聚集的便宜旅館,接著繼續他們的迷失人生。

餐廳裡剩下我們兩桌客人,男子撐起自己懶散的身體,晃到我桌前坐下,跟我搭訕。他問我為什麼來越南?來多久了?同樣的問題我也如數奉還,並加碼問他:「在胡志明市你去了哪些地方?準備去哪些地方?」

他說:「這裡好無聊,我不知道能去哪裡。我想聽聽妳要去哪裡,跟著妳去。」

我費了一番唇舌才擺脫他。我說我要去一大堆博物館,他說:「聽起來好無聊。」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巴住我的機會,最後我不得不放大絕:「我堅持一個人旅行。」

「一個人旅行不會很無聊嗎?」

旅途中,我最厭惡的除了性侵犯,再來就是這種人,隨機找浮木的人。

對,「漫無目的」是有層次之分的。對我來說,歸零後的「一片空白」是為了讓觀察力更敏銳,進而去「發現」、進而去「探索」。敏銳的觀察力可以讓人在最短時間吸納最多資訊,建構出空間與脈絡,然後判斷前進的方向,帶領自己向前走,而不是「廢在那裡」。

「廢」是人生的必需品,每個人需要的量都不同。要廢就自己去廢,不要牽連別人。

關於那些「出走是浪費時間」的評議,我聽不懂。若旅行、打開視野是職涯的一部分,又何來「浪費」之說?

真正的浪費是「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即使跟團、急行軍地照著滿滿行程一站過一站,看似豐富的內容,卻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知道,回來什麼也不記得,這種旅行方式,也很「浪費」。

流浪的定義每個人都不同,應對的方式也不同。林懷民的流浪是他人生的養分,那個白人耍廢男可能卡在自己人生的關卡進退不得,我的流浪則是讓自己歸零、進而吸爆訊息的過程(這個過程謝絕打擾)。

「出走是浪費時間」這句話荒謬至極,人活著的每一寸光陰,都是在處理自身的課題。

那位白人耍廢男,是一面鏡子。每當我想放棄什麼的時候,都會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