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愛,吾更愛真理」,這句話一般都會追溯至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Aristotle)。不過,在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並沒有直接出現過這句話。比較接近意思出現在《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他討論老師柏拉圖(Plato)的理型論(Theory of Ideas)的部分。哲學家不應該因為私人情宜,而忘記了真理的追尋。這句話是從那裡洐生出來的。德國古希臘哲學研究有悠久的傳統,專家學者多能直接閱讀理解原文。後來,19世紀的柏林神學家施萊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將柏拉圖整部對話錄翻譯成德語,也為現代德語古希臘哲學研究奠下基礎。

幾年前,我在柏林洪堡大學修讀一個形上學(Metaphysics)的課,內容是主要討論亞里士多德形上學系統中「變化」概念的問題。課程沒有要求懂古希臘語,不過研討課的同學有的是古典語言系出身,有時會出現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要追上進度相度吃力。最後,還是勉勉強強將這個課修完,事後也覺得自己似懂非懂。然而,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柏林的另一位留學生,對古希臘哲學的研究,肯定不會像我一樣一頭霧水。在柏林格林中心(Grimm-Zentrum)圖書館,還收藏了他在1940年出版博士論文─《亞里士多德的分離問題》(Das Chorismos-Problem bei Aristoteles)。

我說的是哲學家陳康,沒有想過竟然和他讀同一所大學。第一次聽陳康的名字,是大學二年級時的讀書小組,與幾個同學與老師讀他的《論希臘哲學》。這本書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是收錄他歷年的文章結集。後來,我得知老師關子尹編輯的《陳康哲學論文集》,在1985年由聯經出版社發行,漸漸才得知近代華文學界,曾出現過如此重要的哲學家。在大學圖書館找到他的論文時,我一時想不起是誰,因為出版用的是他另一名字─陳忠寰(Chen Chung-hwan)。再讀一些他的事蹟時和文章,愧疚小子不敏,竟有眼不識泰山。

陳康祖籍江蘇江都,1929年畢業於當時南京國立中央大學。畢業後,轉至英國倫敦大學攻讀哲學。1930年起,轉往德國留學,先後在柏林、基爾(Kiel)、哈勒(Halle)等地學習古希臘文與哲學。在當時的柏林大學留學期間,師從新康德主義的重要學者Nicolai Hartmann,並於1939年畢業取得博士學位,翌年出版博士論文。陳康寫過一篇短文介紹他老師的學問,收在《論希臘哲學》的文集當中,可說是站在當時學術研究的前沿。上個世紀,華人在德國大學能取得學位,學成歸來的恐怕不多。陳康回國後,先後任教於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國立中央大學、同濟大學。1948年起,在臺灣大學哲學系任教。任教10年後,赴美國在不同大學接任教職,最後在南佛羅里達大學任教至退休。1992年逝世於加利福利亞州。

陳康一生從事學術研究,著作極為嚴謹,絕不馬虎。學問的態度更是令人敬佩,在自序中他說:「人我不混,物我分清。一切皆取決於研究的對象,不自作聰明,隨意論斷。」學問如果擺脫束縛,乘興發言,是在寫抒情詩,不是做事實求是的探討。這種學問態度,時人聽來恐怕都覺得是曲高和寡。同時,更難得是陳康能夠突破語言的限制,除中文著作外,還能用德文與英文寫作,刊登在歐美不同的頂級期刊。華人學者身分在古希臘哲學研究競技場上佔一席位,殊不容易。再仔細看他文章的成書的日子,世界正處於動蕩期,不論在中國抑或在歐洲,正是學者最無法定下心神研究讀書的時間。不過,陳康憑精湛研究工夫與毅力,深刻明智的見解,為學術界留下成果。

我輩皆海外研究哲學者,視古希臘哲學為畏途。研究古希臘哲學需要不僅是思考力的問題,同時需要熟稔的古希臘文知識。倘若僅只是思而不學,則如陳康所言,自作聰明,隨意論斷。吾生資質有限,對古希臘哲學的堂奧僅是望洋興嘆。老師關子尹告誡,做學問要「攻艱取難」,面對哲學巨人的思想迷宮,不可因困難而退縮,否則注定學無所成。哲學無捷徑。打開陳康的那本收藏在圖書館發黃的博士論文,回想起成書於那個搖搖欲墜的時代,面前自己所謂的困難,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24.01.2021

Tempelhof-Mariendorf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菩提樹大道》 29.01.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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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康的老師 Nicolai Hartmann,在柏林洪堡大學的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