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有一句話意味深長:「憑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這是八卦掌和形意拳的宗師宮寶森敗給葉問之後所贈之言。這句話跟葉問師父陳華順在入門「上腰帶」儀式上的一句話互相呼應:「一條腰帶一道氣,[…]以後你就憑呢啖氣做人。」腰帶跟燈的意象明顯有傳承之意,但我對「一啖氣」更感興趣。

《一代宗師》講的是大時代中的武林。如果傳統武俠故事中往往是有關誰當武林盟主、誰是天下第一的話,《一代宗師》和甄子丹主演的《葉問》則可能是反武俠的。在有槍炮的世界,一個人即使成了全世界最強的武者又有何意義?《葉問》中最教人熱血沸騰的對白,是葉問在日軍武道場說「我要打十個!」然後大獲全勝。下一幕,葉問提著那袋沾染了同胞血的米,獨自步行回家,沒有半點亢奮。一輛載著日本兵的軍車迎面駛來,葉問只能縮在路旁,看著侵略者絕塵而去。《一代宗師》有一幕很相似:在武林夙負盛名的葉問在金樓拒絕了日軍招安。他說自己不怕窮,而且朋友多,即使沒錢也能捱一年半載--實則是窮到要吃人家的剩菜。上一幕才剛顯露了風骨與帥氣,下一幕提著剩菜回家時,迎面走來一列日本兵,葉問還是要避過一旁。

傳說中的英雄在山巔比試,但葉問眼中的高山,不是宮寶森,不是一線天,是生活。他不為五斗米折腰,但人家的剩菜不夠他養活家人,最終餓死了兩個女兒。

一個血肉之軀,面對著大戰爭,面對著陷落的時代,武功強絕有甚麼用?對於很多理想主義者來說,費盡力氣也無法將現實向理想那邊移近半分,那麼現實就是淪陷。不管他們多優秀、多努力,所作的也很有限,甚至可有可無。論心態,有些人說他們杞人憂天;論行動,有些人說他們無事生非。直到某一刻,他們只能退守自保,回到家庭和自身的領域打拼--能守住這一塊也不容易了!黃家駒《海濶天空》有一句:「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那是自私嗎?是放棄原則嗎?但我認為,每一個講求理想和原則的人,也必須誠實地自省:面對大逆境時,若果連自己也保守不住,又如何談得上改變世界?

令不少人感到不安的電影《十年》最後以這一句話作結:

「所以通達人見這樣的時勢必靜默不言,因為時勢真惡。你們要求善,不要求惡,就必存活。」--〈阿摩司書〉五章13–14節

「見這樣的時勢必靜默不言」,用廣東俗語來講,就是「慳返啖氣」。這一口氣,留著有用。


葉問在電影中的形象,先是一個養家的男人,然後才是英雄。所謂的保守,不必是戲劇性的信念崩潰、自我否定,繼而畏縮犬儒。「留一啖氣」給自己,是對底線的堅持。葉問來到香港時,不是甚麼大俠,而是「為兩餐」的平凡人,跟其他來自各省各地各門派的武術家一樣,也跟其他逃難來港的各行工匠無異。即使是匠人,也應藉著一身技藝和修養「搵食」,不馬虎不苟且,像甄子丹演的三集《葉問》都強調武德,所保守的就是「一啖氣」。

周潤發說過,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就是「搵食」。甄子丹在《葉問2》裡,若苦等到黃曉明等首批學生上門學藝,第一件事不是著他們敬茶拜師,而是反覆說著「交學費!交學費!」。那跟他成為宗師並不相悖。傳道授業,每個學生都是「一盞燈」。王家衛沒有把葉問拍成民族英雄,而是強調他讓詠春開枝散葉的貢獻。

面對貧困和戰爭,葉問熬過去了。若果他面對的是更壞的境況,他一樣能熬過去嗎?你會問,這樣設想有甚麼必要?做人不要那麼悲觀。那些悲觀者,看世界總是灰色的,「時勢真惡」是常態。不過,我想繼續談下去的,正是世界的陷落的可能性;而最壞的可能性是甚麼?不是戰爭和飢荒,而是「末日」。

因為我是一個悲觀者。


「末日」是甚麼意思?就是沒有解決的辦法,沒有熬過去的可能,只有終局。但我不想往實證的方向鑽下去,說是小行星撞地球、太陽燃燒殆盡,還是因環境問題造成的第六次大滅絕。我想把「末日」視為一個意象,並且討論由之而產生的心態。這心態可用一個問題來概括:若一個人看世界只會變得越來越差,直到毁滅,不論多努力都沒用。那麼,他可以怎樣處世?所以說「世界末日」中的「世界」,可以指全人類生活的地球,也可以指一個人的生活世界。如果一個人,被醫生告知他患了末期癌症,只有三個月命,那就是他的「世界末日」。剩下那三個月,是走向終局的末路。那是客觀的現實,不能靠調整心態去改變。如果一個科學家基於十分充份的證據,得知小行星將會在一年內撞向地球,那便不是旁人一句「不要那麼悲觀」便可以處理得到的實際問題。

有兩齣關於世界末日的電影,沒有眩目刺激的電腦特效,但都對「如何面對末日」的問題有深刻的探索第一齣是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的《都靈老馬》(2011),另一齣是前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的《犧牲》(1986)。兩齣戲都是該導演的最後作品,標誌著其創作生涯的終結。

《都靈老馬》的靈感源自尼采。人們對尼采的印象主要有兩點:一,他說「上帝死了」,人自為價值的創造者,成為自由的「超人」;二,尼采是個瘋子。《都靈老馬》這齣戲跟他發瘋的事迹有關。相傳尼采精神崩潰的觸發點是他在都靈的街上看見一個馬伕鞭打一匹馬,他便激動地阻止那馬伕,並抱著那匹馬痛哭:「我受著苦難的馬兄弟啊!」自那天起他便病倒了。電影裡沒有尼采,主角是那個馬伕和他的女兒。

馬伕鞭打馬兒,因為牠不願工作,卻不是生病或懶得動。影片一開始,就是映著馬伕和馬兒在上山回家的路上。那時候馬伕還未知道,原來馬兒停工只是世界末日的開始。上帝用六天創世,貝拉.塔爾則倒數著世界最後六天。首先是馬兒不工作,繼而不吃、不喝。馬伕無法工作,只能跟女兒待在山上。後來傳言社會秩序瓦解,人們嘗試逃難。本來馬伕不信,但改天醒來,賴以維生的井水竟然枯竭了,唯有跟女兒執拾細軟離開,怎料連逃跑的路也沒有了,只能待在家中。最後一天,日月無光,呼應著上帝創世的第一天。第一天,祂創造了光;最後一天,世界被籠罩在黑暗裡。雖然故事指涉到基督教和猶太教的創世神話,但貝拉.塔爾是個無神論者。曾經有人問他,你的電影裡那麼多宗教元素,你相信神嗎?老導演說,你看看這個世界,如此不堪、醜惡,你怎麼可能相信有神?

貝拉.塔爾沒有解釋世界末日的原因,馬伕父女一直只是被困在那個極度局限的世界裡。終局對他們來說是奧秘,那世界沒有神,純粹就是那樣完結。這齣戲的風格對一般觀眾來說,就是沉悶。首先,《都靈老馬》是黑白電影,連色彩都沒有,更不要說山崩地裂的奇觀畫面。戲裡分了很多篇幅,仔細地描繪馬伕父女的日常生活:起床、更衣、餵馬、裝車、煮食、吃飯、就寢……重重複複,節奏緩慢。不過,若觀眾仔細地看,日常規律的場面其實不乏細微差異,例如攝影機的位置和角度,以及人物在構圖中的位置,並不是每一天都一樣。悲觀的人,其實就是敏銳於細微差異的人。馬伕父女的日常生活看似反覆乏味,實際上他們的世界卻逐步崩潰。就如有些悲觀者說世道淪喪,周遭的人卻認為城市一切如常,只是前者杞人憂天--直至有一天他們可能連水也喝不了。

然而《都靈老馬》跟其他以世界末日為題的電影不同,沒有超級英雄或救世主,也沒有逃出生天的方舟或飛船,只有實實在在面對終局的平凡人。結局時,馬伕和女兒「如常」地坐在餐桌旁,桌上的食物依舊是每天都吃的馬鈴薯。但是他們已沒有火,也沒有水,所以馬鈴薯沒有煮過。馬伕對著胃口全無的女兒說:「也得吃呀!」,拿起生的馬鈴薯啃了一口。若末日已到,吃飯已無實際意義,剩下的似乎是一種不屈的態度,在滅亡之前的一剎那,試圖抓住意志的自由。馬伕這一口馬鈴薯,算不算相當於葉問的「留一啖氣」?一代宗師「也得吃呀!」

即使馬伕留了「一口氣」,但末日之際,也無法「點一盞燈」。《都靈老馬》的結局是曖昩的:女兒對父親的說話沒有反應,而馬伕啃了一口馬鈴薯,也放下了。父女無言地被淹沒在黑暗中。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拍攝《犧牲》的時候,癌細胞已在侵蝕他的肺部。若絕症對一些病人來說就如世界末日,《犧牲》所呈現的就是塔可夫斯基面對末日的態度。

《犧牲》的男主角亞歷山大跟貝拉.塔爾一樣,是個有名望的知識份子,也同樣不相信上帝。可以說,除了信仰以外,亞歷山大甚麼都不缺:名利、妻兒、還有一幢海邊大屋--但是他不快樂。

就在親友團聚在亞歷山大的大屋裡準備為他慶祝生日的那天,核戰爆發。浩劫當前,亞歷山大向上帝許願:我願意放棄一切,名利、妻兒、大屋,終身禁言不語,只求祢讓一切還原。另一方面,他那奇怪的朋友,郵差奧圖,亦著他往那個被人視為「女巫」的傭人瑪莉亞的家,跟她睡一覺。亞歷山大也照做了。

一覺醒來,甚麼也沒有發生,包括本來已爆發了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亞歷山大信守承諾,趁家人不覺,放火燒了大屋,也不費唇言解釋,最後被當作瘋子抓去了。醫護人員把亞歷山大載走的時候,亞歷山大的小兒子躺在海邊樹下,不知道父親已經離開。電影最後一句對白,也是小男孩唯一的一句話:「『太初有道』。為甚麼呢,爸爸?」

那棵是枯樹,是兩父子一起栽種的,亞歷山大還教兒子為枯樹澆水。作這事並無實際作用,就如《都靈老馬》在末日吃的一頓飯。那是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像一個儀式。有趣的是,亞歷山大當過演員和講師,是個靠一張嘴賺錢的人,卻為了世界立願禁言;他的兒子在整齣戲都沒有對白,直至結局的那一句。跟《一代宗師》的宮二相對,宮二立願之後不婚不傳,宮家六十四手之燈火只能留在佛寺裡,沒有延續;亞歷山大立願之後默然跟親人仳離,但兒子開聲,彷彿是留著「一啖氣」久了,終於繼承了父親的「一盞燈」。栽種枯樹,猶如點燈。

回說小男孩那一句「太初有道」,出自〈約翰福音〉的第一章首句。這一章接下來是說基督就是道,也就是世界的光,然而「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令人想起上帝把兒子耶穌作獻祭的事情,跟亞伯拉罕甘願獻長子以撒,以及亞歷山大捨棄親情之誓願有相當的呼應。然而,塔可夫斯基並不是透過電影來傳教,因為亞歷山大除了祈禱還有跟巫女交合,並不「正統」;而戲裡也沒有神祗天使之類的角色出現,觀眾大可視之為純粹的異象,跟無神論的《都靈老馬》一樣。《犧牲》的結局似乎跟《都靈老馬》同樣是曖昧不明的。但小男孩那句話是有對象的,就是「爸爸」。「爸爸」除了指阿歷山大,是否也可能指「天父」?那句話是問題而非定論,向未知的領域開放,引發更多問題,讓觀眾思索。

塔可夫斯基跟貝拉.塔爾不同的是,馬伕父女至終沒有求神拜佛,留一口氣在肚裡,但亞歷山大卻轉向神靈,一口氣傾吐出去。貝拉.塔爾說「世界這麼差勁,怎麼可能信上帝?」,然而另一個人卻可以說「世界這麼差勁,怎麼可能不信上帝?」人面對的同樣是淪陷之局,那是關於事實的判斷。但按著同一的判斷,同樣悲觀得認為世界只會朽壞的人,其信念卻可以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是信仰的自由,也就是意志的自由。「留一啖氣」這意象,可以被理解為保存這一股自由的意志,這股在面對苦難時能作出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選擇之意志。馬伕那「一啖氣」和著馬鈴薯吞下去,不屈而堅強,卻未免「谷氣」;亞歷山大的姿態卻是軟弱的,把自己交出去,也可以是一種解放。你可以說,他把「一啖氣」捨棄了,但他交出去的那口氣是為了讓世上的燈繼續燃亮。「一啖氣」和「一盞燈」看來不再並存,卻有所轉化。「點一盞燈」是盼望之所在--意志與自由並不只是個人的事情。即使面對「末日」,仍有人相信新天新地,或者是尼采的「永恆回歸」。誰知道呢?悲觀不等如消極。那是你的自由,你的選擇。

「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箴言〉四章23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