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燦輝教授的〈自由與流亡 — 薩爾德論《關於流亡的思考》〉,五味雜陳。這幾年一直想,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態。是移民了?是離散了?是流亡?無論是那一個,原來這些狀態都不由我主動選擇而來,因為「無家可歸」是來自於「家」時而漫長、時而突然的消亡而來。那因無可奈何的變動而構成的內在徘徊,是最難忍受的。誰不渴望花果飄零後,真能落得靈根自植?

可整件事最困難的,並非保持靈根不枯,而是保持「自植」中的那個「自」 — 那一直自動自覺、悉心照料那朵花的行動者。行動需要一種關切,一種愛,如小王子每天自覺要為玫瑰澆水的責任,擔心她被風折到的關懷。這種關係,在迷戀期間毫無難度,由其,那個對象是自己。可中二雖美,恆不可持 — 水仙花終究會溺死在鏡花水月裡。厭倦自己免不了,尤其,當你是那種,常常不太喜歡自己,不太習慣自己,甚至於會間或拒絕自己的人,那麼這種需要孜孜不倦的儒家精神種植方案,確實有點困難。

對待自己的靈根,需要持續的存養,同時也要風土的眷顧。然而,能否找到那片合適的土地,讓她落地生根,卻需要上天惠𧶽的機緣。在尋覓與相遇之間,是沒有把握的遊蕩。遊蕩的好與不好,都同在其本質之中,那是一種沒有目的之目的性,或換個親民一點的說法,就是不斷出現新方向、卻沒有設定最終目的地的行動。莊子的游心於天地之間,大概也是這個樣子。雖然逍遙自在,但種子飄在天上,保持的始終只是存而未發的可能性,而一切的可能性,其實都有其保質期。

張教授寫道:

我們當然不能否認過去兩年多發生的悲劇,更不能欺騙自己。我之前説過,離開與否,我們已經是流亡分子。海外流亡當然享受「無家」的自由,但絕對不能填補無家可歸的悲痛和無奈。留下的是無家但「有家」的存在 : 「有家」 — 一個被毀滅了的家。每天都是對自己良知的挑戰,只能盼望光明的重來。

「無家」的自由和「有家」的悲痛,是我們當前流亡者的存在處境。

我會這樣放括號:無家的「自由」,和有家的「悲痛」。因為,我會禁不住問,這種自由是不是真正的自由?那或許只是一種消極的自由,從壓逼中解放的感受。但說到底,那是由壓逼所先行決定,能不能由其中解放,也講究機緣。又,我會問這種悲痛是不真正的悲痛。悲痛是因為失去珍視之事物,但這種珍視是不是基立在真相之上?還是過去一直的自我欺瞞所造成?過去英殖香港的「美好」,與及其勉強維持了二十年港人治港的「理想」,是不是同樣虛幻?畢竟,絕對的絕望與絕對的希望,都是同等虛無。

徘徊在,或移民或離散或流亡的你我們,不要忘記,還有一種狀態,叫做遺民。遺民之意,是改朝換代後,卻不事當朝的那些「食古不化」的骨頭。這批骨頭裡,有的是有意選擇成為遺民,但或有更多,是無法或無力步進前幾種狀態的人,這又是另一種無可奈何。遺民繼續活在本來的土地,卻變了個異鄉人。人沒變,地在變,規則在變,言行在變,最後是非也變。像在《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裡,被逼日夜觀看變態恐怖罪惡電視的人那樣,你可預期,遺民的價值與言行,最終也會變化,畢竟我們很難抗拒信奉行為主義的擬人,通過不義的建制體系,強行插入我們意識中的束縛。當你開始那偉大新冒險之時,要有心理準備,某天你以輕鬆的姿態,「順道」回到故土時,守舊的認識,會成為你再次被吞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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