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予舊作時代新脈絡 — 程展緯《母體錯誤》
走進 Para Site 之初,我一度懷疑這個部分是不是展覽。太日常。門口擺著改裝「小心地滑」、寫有「除下你的左鞋才進場」那黃澄澄的告示牌,令我卻步疑問,「係咪要除鞋先可以參觀」。展場與日常的界線很模糊,正如程展緯的創作以現實作為畫布。
展覽在 2020 年 12 月開幕,但疫情反覆,我一直拖到展覽將近完結的 3 月才去看。延後,但可能錯有錯著。「港版 228」之後,不少朋友都陷入「總有一個認識的人在獄中」的情況。也許是這種語境引導,總覺得《母體錯誤》整體予我一種「監獄感」。
《陌生電話》置在窗格前,牆上掛著電話,像探監的場景;《靜物寫生》選取的物品,黑人牙膏、嘉頓雞片和梨牌潤手霜。這些「監獄感」都非常明顯。甚至乎,《沒戴安全帶的香港人》那小房間,那道要俯身而入的矮門、灰色的櫈、1/3 白 2/3 灰的牆……我都覺得像個囚室。坐在那灰櫈良久,我看著日光從牆頂長方形的孔映入,打在牆上。房間裡沒有時鐘,但大概靠日光移動可以推測時間變化。我想像:時間漫漫,如何度日?現代囚室應該連可以照入日光的小孔也沒有。
看了一遍,我再拿起展覽簡介的小書,內載程展緯親撰的藝術家自述。好震撼。他整個展覽的構思圍繞著他在 2007 年訪問劉山青的往事。劉山青是一名中國民運人士,被指「反革命」被檢控、入獄十年。程展緯說,重讀當年訪問筆記,讀到劉山青所述的監獄生活點滴,感嘆「可能是今天我們被迫困在『生活』的參照」。像那些黑人牙膏、嘉頓雞片和梨牌潤手霜,如此日常,如此貼近生活,在「監獄變得無處不在」的今天,變成睹物思人的道具。矮門後的小房間更是如此。若不是有清算搜捕的時代背景,觀者眼中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間隔吧?《文化者》的訪問形容程展緯在這次展覽有如一名「造獄者 」。看來,有同感的不只我一人。
《母體錯誤》大部分展品不是 100% 新做,而是舊作重造,或直接陳列舊作。好些作品早已見過。入場之前,我曾擔心會不會「又係呢啲」、「炒冷飯」、「悶」,但沒有。從展覽簡介的小書看來,程展緯將自己的舊作重新整理,以富有時代感的脈絡再展示。展覽不是成品展示,而是展現不斷更變的狀態;不是單純物件的陳列,更是富生命力地隨著環境變化而調整。那天,全國人大常委會全票通過香港選舉制度修訂;同日,他將展場入口擺滿樽裝東江水的自動販賣機搬走了,留下一個黑色方框標誌已不存在的作品。簡單,但有力。大門沒有隔開外面的世界,而是藉著臨門位置的作品缺席,迫令觀眾直視門外的世界。
白盒展場本來高度可控,方便藝術家因應構思塑造想像的世界;但程展緯偏偏將展場拉回日常,把外面的世界和藝術的世界摻在一起,彷彿在說:藝術不是逃避現實的空門,而是回應現實的方法。
(筆記原刊於作者 Facebook,此為增寫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