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編按:文學及文化季刊《方圓》,每期都邀請各領域的創作人、評論人就文化主題對談。「游離」一期請來四位香港作家、藝術家交流生活體悟與創作靈感,其中兩位現居台灣,兩位仍在香港,角度同中有異、相互交錯。以下節選部分內容,原文約一萬五千字。

時間:2021年1月7日

地點:Google Meet

與談人:

查映嵐(一手寫評論,一手寫散文。曾入圍國際藝術評論獎(2019)決選,並獲頒第14屆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藝術評論)。以下簡稱「查」。)

洪昊賢(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文學士,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曾獲時報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以下簡稱「洪」。)

廖偉棠(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 現旅居台灣。曾出版詩集《櫻桃與金剛》、《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等十餘種。以下簡稱「廖」。)

羅玉梅(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碩士,本地慈善藝術團體天台塾創辨人之一。曾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藝術新秀獎(媒體藝術)。以下簡稱「羅」。)

 

查:游離這個話題也是關於距離的,和主流、大眾、集體的感情、認同之間的距離。那麼對你們來說,邊緣會不會是一種創作上的策略?或者一種必要的位置?

廖:我覺得自己的邊緣不是很有意識造成的,而是很自然就邊緣化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是個邊緣人。首先是關於社會人的身分,我幾乎沒怎麼上過班。我在香港開過書店,在一間雜誌社做了一年都沒有,從06年開始就一直沒有上過班,除了偶爾在大學兼課。來到台灣後,我住的地方離台北有段距離,就像青衣、東涌在香港的位置,是接近機場多於台北的。我在香港找地方住時,也有種隱約的衝動要接近機場多點,可能是種心理暗示,讓自己可以隨時離開。到台灣之後,除了在大學兼職教書,也沒有刻意去工作。所以很自然就邊緣化了,連健保都沒有,好像沒有被納入社會系統一樣。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不覺得自己和所謂普通人的生活是完全疏離了的。一方面是因為剛才提到小朋友的關係,另一方面,我還是很喜歡去一些很不文學、很不藝術的場景,要在那些地方才找到思想的碰撞。相對於空間上的疏離,我覺得創作者,尤其是詩人,是十分不合時宜的,有一種時間上的疏離。雖然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但可能是生活在各自的兩種時間觀、時代感中,就好像「大時代」這三個字的意義,對香港不同政治立場的人來說已經有天淵之別,但對於寫詩、做藝術的人,怎麼都會有一些選擇之外的游離,這就會成為所謂的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意思是,從負面來看就是兩面不討好,就好像以前那樣,本土派覺得我們不夠本土,左膠覺得我們不夠膠(眾笑)。例如香港有些很左的人士,覺得自己真的和歐洲的共產國際有關係的,在他們眼中所有人都是右派,更何況是我這種把政治書統統當作文藝書來讀的人。所以不合時宜是一種宿命來的。有了這種清晰認識後,這種痛苦可能就能夠轉移到另外一些更純粹的痛苦上,可能是藝術創作的,或者是個體的而非集體的痛苦。

羅:在創作上,查查說的那種偏離,對我來說不是對身分或者地方的偏離,而是當要把社會狀態對應到自身的創作時,我會比較脫離即時性。如果要透過創作即時去回應現在那種複雜的現實處境,我是無能為力的,我也很怕要這樣做。因為一旦去回應,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緒湧現,會令我覺得不舒服、尷尬。創作會令我刻意去抽離。不知道為什麼,很多artists似乎比較懷舊,比較多去看歷史,而比較少去對應現在。當然有一批artists是站得很前去回應現在的社會,但我覺得自己不是這種狀態。

查:在視覺藝術的領域,太過即時去用藝術回應,有時可能會讓人覺得可疑。並不是說什麼人血饅頭,或消費運動,但就是有一點擔心會沒有了消化的距離,讓人不知所措。

洪: 不同創作的媒介回應現實的方法不一樣,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說詩比較有即時的力量,而我會希望小說能夠呈現一些比較立體、多方面的東西。我不敢寫這幾年香港的事,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處理距離,害怕會變成一些絕對政治正確的東西,有點像玉梅老師剛才的想法。

關於邊緣的問題,我自己就是一個各方面都很邊緣的人,是個沒有前途的後生仔 (眾笑)。自從我大學選修創意寫作後,就已經做好了這種覺悟。我大概year 2開始修創作一寫作,year 3開始在文學雜誌幫忙,已經意識到文學在香港的處境,後來在大眾媒體做文化版,更加體會到這個事實。但來到台灣後,發覺台灣對文化、尤其是文學的重視程度和香港是相差很遠的,造成了一種很強的反差感,令我很難接受這件事。就像偉棠剛剛說的,香港對於做文化、做創作的人是很不公平的,注定是邊緣的。

而我自己的社會狀態也很邊緣,美其名是研究生,實則上是一個沒有收入的人士,只有偶爾寫寫稿。我形容自己精神物質雙重短缺,兩方面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你應該對什麼產生認同呢?我發現不單自己是這樣,不單做文學的人是這樣,以前的同學、同事很多都有這種很短缺的狀態,很多東西都不足夠。當然這和社會體制有關,但那種很稀薄的精神狀態是很難以言喻的。這兩三年香港的狀況應該會令這個狀況有改變,但我又不是很能進入這個語境。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年輕人了,我想我的精神狀態是衰老的。理論上我應該在一個積極向上、很熱血的階段,但我就是沒有這種衝動,身邊也有不少人是這樣。所以我小說裡寫的人很多都是這種狀態,很匱乏、無感。我很喜歡一個已故的作家、導演胡波/胡遷,他的作品很能夠呈現出當代青年的貧困、危險、瀕臨崩潰的狀態,給了我很多啟發。當然在我這個年紀也只可理解到這個程度。有人說邊緣可以撼動主流,我是比較悲觀的,是不是真的撼動得了呢?但這種生存狀態,我覺得的確是要寫出來、表達出來的。在能夠撼動之前,無論如何還是要先描述出來,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這種狀態的存在。以前我在文化、文學圈子,比較是在一個同溫層裡,做記者之後才注意到更多和自己不同階層、想法的人,看見當代社會的多樣性。而邊緣是否可以幫助寫作呢?我目前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待續)

《方圓》文學及文化專刊 二〇二〇年秋季號 總第六期

出版:香港文學館

 

總編輯:鄧小樺

專題編輯:鄧小樺 查映嵐   創作編輯:朗天

評論編輯:鄭政恆          學術編輯:張歷君

視藝編輯:查映嵐

執行編輯:賴展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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