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 電影《明明無盡》:人類物種的異化與同質
在心理醫生的接待處,一個牧師激動地哭喊:「我沒有了信仰,我該怎樣做?」護士鎮定地說:「我們已經關門了,你下星期有預約,麻煩到時來吧。」牧師仍在站地不願離開,涕淚交零地重複同一句說話,終於心理醫生也走出他的房間:「我不想錯過巴士班次。」之後與護士一起拉扯著悲傷的牧師,把他趕出門外。
由 Roy Anderson 執導,於第 76 屆威尼斯影展獲最佳導演獎,是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HKIFF)參與電影之一。《明明無盡》由許多極短小的生活片段組成,有些只有幾分鐘就完結,故事與故事之間的情節完全斷裂。然而,當中有些情節我們或者都遇過,例如侍應因為心不在焉所以倒瀉紅酒,只是不以為然。這個瑣碎、看似不值一提的片刻,交到 Roy Anderson 手上,卻變成一座黑色幽默的城堡,無聲無息佔據了觀眾整個心房。
人性的灰色萬花筒
《明明無盡》各個題材是隨機的,但也有部分情節不約而同。例如一幕在房間,男人為了維護家族聲譽而捅死他的愛人,但他後悔了,抱著她的屍體失聲痛哭。有鄰居圍觀,他望著他們哀嚎,但他們沒有交談;另一幕在超級市場魚檔旁,有個身型肥胖的男人發現愛人偷情而當眾掌摑她,眾人上前制止、把他壓倒在地,像畫面另一邊有塊肥大但無力掙扎、任人劏宰的魚肉。
雖然情節不同,但這兩個故事中的男人,都因欠缺自信而造成尷尬難堪的局面。細心分析,即可找到故事間一早聯絡的肌理——那是人本性的脆弱、倦怠、奇異和絕望,殊途同歸指向悲劇。電影就像一篇人類學的論文,從人類行為裡莫名其妙的任性細節,剖析我們共有的弱點。有人問 Roy Anderson 為甚麼《明明無盡》裡的角色都是失敗者,他回應說:「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失敗者。」有時幸運,有時風光,但更多時候我們被自己的脆弱牽絆至跌個稀爛。
香港著名舞台劇編劇林奕華分析指,看《明明無盡」的時候,觀眾不只對外窺看別人,更是對內窺看自己;甚至將自己的慾望與期望、欠缺自信與自我不足之感,投射在角色身上。這就好像觀眾看《明明無盡》的時候,其實電影也在看觀眾的接收反應;我們看著失敗者無助,《明明無盡》也在看我們的無助。
長鏡頭的荒誕喜劇 拍人類之間的異化
電影於北歐取景,加上藍灰色調的濾鏡,將城市塑造成冰冷、陰沉、了無生氣的面貌。一如Roy Anderson的風格,《明明無盡》所有場景都是固定的長鏡,觀眾就像從望遠鏡中窺探城市各處。
有別於一般電影將人物聚焦、背景模糊的習慣,Roy Anderson把空間中的所有物件拍得清晰,畫面的主角取決於觀眾想看甚麼,就像新即物主義(Neue Sachlichkeit)的畫作,畫面充滿各種可被觀察的主體,一切都是重點。
Per Fikse 結總「安德森式」風格時指出︰「視覺上 ── 固定場鏡、不動之長鏡頭、深景深和闊角度。而情緒上 ── 以陰冷手法表達嚴密管理的北歐社會,精密至頻密瓦解的邊緣。」一如莫名的下雪、灰濛濛的天空、沉默不作吭的人們……《明明無盡》將人類之間的異化和內心孤獨呈現,風聲車聲的嘈雜更凸顯人們之間沒有交流。由此,電影塑造出一個僵固森嚴的瑞典文化,單是氣氛都讓人感到社會的荒誕可笑。
雙生兒:毁滅與愛 永恆存在的能量
電影以一千零一夜為靈感,講述無窮盡的人間故事,而 Roy Anderson 似乎對戰爭情有獨鍾,共有五鏡都與戰爭有關:被地雷炸斷雙腳的人在街頭賣唱;父母拜祭戰死沙場的年輕兒子;絕望地等侯敵軍處置的希特拉;大群戰俘正在寒風中步向未知的集中營;以及一對情侶在廢墟上空相擁飛翔,也是《明明無盡》其中最著名的劇照,及唯一的魔幻情節。
地面所有建築都被戰火炸至焦黑,就像一座死城,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類或動植物的生命跡象。然而,在這絕望的時空裡,上空卻有一對相愛的戀人。毁滅與愛就像雙生兒,它們依賴彼此來凸顯自身存在,又互相排斥貶抑,然而,它們是多麼和諧地共處於同一維度。這就是 Roy Anderson 的哲學 — 生活在繼續。愛、溫柔、感官享樂等,一直存在。重要的是,在漫天烽煙時的廢城上方,這些依然存在著。
一如電影的名字,《明明無盡》充滿哲學意味。它將片斷的劇情、不相關的人物連結,構成人生的全貌,低聲訴說著時間的延綿、永恆無盡。
至於我們以及世界萬物的存在?也是永恆無盡。其中一幕是兩個高中學研究 thermodynamics:據科學理論,能量只能轉變為不同形態,不能被製造或毀滅,就算我們「死亡」,也只是能量轉變的情況,我們會一直存在,幾百萬年後可能變成薯仔或蕃茄 —《明明無盡》那兩個高中生是如此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