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三的香港》:行山民族香港人,奇書道盡本土自然美景之精粹
小時候,大人總有無數謊言欺騙你,而刻印在教科書,所謂香港「地少人多」,這四個字更是撚化了一代又一代的香港人。我直到長大之後,才從別人論證得知真相。或許地少的真意,在於那非關商業發展的「無用之地」,根本算不得上主流認可的土地吧。
劉克襄,臺灣知名自然書寫作家,其著作《四分之三的香港》,圖文並茂,點出香港有四分之三的土地,皆為自然郊區,可謂香港奇書。
一奇,乃他本是臺灣作家,卻比許多香港人更熟知,更熱愛香港郊野。二奇,他以臺灣人的視野、身分,告訴我們,香港的山河風光,絕不比臺灣失色,甚或更有優勝之處。
昔年馬家輝任明報副刊主編,邀請劉克襄撰文,本來多介紹臺灣風光,後來漸漸本土化,記錄他遊走香港山野的行旅。每登一文,皆引起香港山友爭閱、討論,他,比香港人更了解香港,那四分之三卻不為城中人所知的龐大。
近年香港人愈來愈喜歡行山,不論是近年討論區必上熱門的「行路撚Post」、知名事件「行山銀行」,以至疫情之中備受爭議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的郊野⋯⋯正面來看,香港人走遍四分之三的土地,用腳毛告訴我們,對,我真係好撚鍾意香港。
香港人,可能係最鍾意行山嘅民族,而《四分之三的香港》即為香港人必睇嘅好書。
一、臺灣人話你知,香港有幾咁靚
或許是主流社會一直建構的香港形象,文化沙漠不特止更是自然沙漠,除了賺錢,其他事物無甚價值可言。我們雙眼能「看到」的,局限在文化的有色眼鏡,滿目只見石屎森林。
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即使居住新界,仍只覺外地的月亮特別圓,一定比我看見的綠山青翠,比嗅到的空氣清新。但對富有行山經驗,出名對自然環境有心得的,臺灣作家劉克襄眼中,香港的郊野景觀,「放眼東亞都會郊野,望其項背者幾稀」。
這一尖灣的壯麗和廣闊,絕非一般大都會的郊野所能比擬。只可惜,一般香港的旅行指南並未強調此等風光,赤鱲角機場隨手取得的簡易地圖,永遠只有彌敦道或中環、銅鑼灣等繁華街市的放大再放大,勉強兼及西貢的海鮮餐廳。
《四分之三的香港》的編排,有如香港郊野版五星級米芝蓮的自然指南,每篇文章皆有自繪行程地圖,列明難易度,交通工具的抵達方法,實乃每個愛好行山者,不可多得的好書。跟著劉克襄行山,以自身經驗,與文章對讀,未嘗不是一大樂事。
也因如此,劉克襄看見了美景,連許多香港人都未曾想像,未曾遇上:
回望下方,丹竹坑為主的河谷平原,草原上薑花點點,一看即知是濕地環境。幾間村落,在南山秀麗而嵱嵷的山勢下,以丁屋和村屋的小巧,零散地點綴其間,儼然如歐洲的北國風景,但更多了幾層淺綠的溫煦,而非單調地只有類似西蘭花(花椰菜)的墨綠色澤。此景之秀氣,莫說觀光客,恐怕連港人都難以想像,這是自己家園的鄉野。但我熟稔了,這就是新界,因為行山,因為從偏遠的角落鳥瞰,我幸運地邂逅了多數人看不到的香港。
有誰會用「歐洲的北國風景」,形容香港的河谷平原?這對許多香港人來說,或許從來不是一個存在的選擇吧。蘇東坡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番道理看似平易,細看實有哲理。
哲理在於,不論是看一本小說、一部電影,以至認識自我、地方等,要真正比較清晰地了解、掌握面貌輪廓,必須抽離旁觀。旁觀依賴他者,一塊鏡子,一本書籍,都能打破我們的自以為是。通常遠至他方,拿自身的成長、土地經驗,往往會改變了,對家鄉,對異地,本來固有的觀點。
有時穿透林葉的光線明亮了,視野略見開廣,八仙嶺、屏風山龐然地雄峙遠方。但多數時間只聞小溪的強健水聲,森林繼續以靜寂籠罩世界。當我困惑著路程還有多遠時,森林戛然結束。一個遼闊的草原世界在眼前碧綠而璀璨地展開,我彷彿走進了眾神的美好國度。
借助臺灣人的文藝之眼,讓作者、讀者的土地經驗互相對話,會否也使我們體驗到,那個「眾神的美好國度」?人在旅途中,每個人都背負著心靈的包袱,不斷對照個己生命,同時創造、更新自己的視野:
五點半,山谷東邊開始有數十集麻鷹在山頭盤旋,進而逐漸逼近。沒多久,我們眼前的社區也有近百隻,在天空打轉。麻鷹從各個方向回來,不約而同地湧進這一森林邊緣。太陽西沉了,天色浮現彩霞,數百隻麻鷹形成壯觀的飛繞。頓時,如西藏天葬的奇詭風景。
劉克襄到馬己仙峽觀鷹,發現了驚嘆奇妙的美景,相對臺灣最多麻鷹的基隆港,僅有二三十隻。香港光是一個馬己仙,卻比全臺灣加起來的數量還要多出一倍。如斯景色,他形容為「如西藏天葬的奇詭風景」,鳥倦知還,四方八面而來,單是想像已經相當震撼。
由歐洲、臺灣以至西藏等描繪,繪出一幅又一幅香港郊野的畫作,原來香港係咁鬼靚。這份靚麗,遠不止於表面浮淺,深植於香港的自然與歷史,才能在四分之三的土壤,開出奇葩。
二、本土藏動植物,穿村看風水林
香港的自然生態,到底有什麼與別不同之處?劉克襄在此書的副標題,精要點出了「行山。穿村。遇見風水林」。行山二字,自是港人熟悉,而穿村即指香港山野間多見村落,人穿梭山林和聚落之間,觀察那些居於大自然鄰近的生活模式,別有一番風味。
最為港人陌生,或許是「風水林」三字,那是屬於本土人文和山林植物,所交織出來的特殊景觀:
這一風水匯集的原始林子,自不宜貿然開發,甚至破壞。久而久之,它保存了豐富多樣的物種。隨著村子住民一代承傳一代,森林也永續地依伴。祖上積德才衍生此一良好風水的生活訓示,於焉合理合情地開展。反之,有此美好風水,村子始能出賢德之才。這是漢人的生活智慧和信仰,巧妙地銜接了自然四時的運作。
按劉克襄的觀察,香港昔日四散而居的圍村村民,會特意找一理想的風水之地,坐北向南,背靠蓊鬱的森林。森林吸納北風,同時積聚水氣,冬暖夏涼。傳統的風水森,村人不敢隨便開發,砍伐林子即壞了風水,神秘的自然主義,會令他們面對不幸;反之,村子始出賢者,正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智慧。
如此人文,竟造就香港眾多風水林,保存了多重生態保育的園地。此一福地是天然冷氣機,具備改變氣候的作用;又能阻擋狂風吹襲,遮擋陽光,防止山泥傾瀉。茂密的闊葉林又可隔火,減緩山火蔓延;提供地下水,生生不息的灌溉水源。
四五年前,還見過一位老人孤守村子,前年就未再邂逅。香港許多廢村都有類似的空蕩。廢村如何保存或再利用,還有整埋昔時的農村文化,都不曾被落實或嚴肅回顧。這是香港年輕一代最底層的養分,大樹的根部。但香港的教育急切地想跟世界接軌,只盼繁花綻放,枝葉盛開。村落之過去或者未來,猶如根部的逐漸萎縮或糜爛。
可惜,許多人和自然的歷史,都隨著香港急功近利的主流觀念,漠視本土文化與故事,而大多流失。劉克襄比我們都心痛,苦心婆心地說:「大城市需要各區域地方的雜沓野史,豐富它的多樣。失去小歷史,城市的現代性再如何發達,還是難掩飾其單薄。」
一座城市,不能沒有野史。除了主流的官方論述,必須留存許多屬於人民、動植物的本土經驗,構成所謂「我好撚鍾意香港」的要素。尤其是,那是許多香港人經常穿山越嶺看見的風光,無數腳毛留下,累積美好回憶。
港島南區內的石排灣,過去因地利之便,乃成為周遭莞香的主要輸出商埠。由一艘艘大眼雞船載運至省城,再輾轉北運。香港之名從何而來,即有此香料一說。惟此千年大業,在康熙年間,因憂懼鄭成功反清復明的海洋勢力擴大,朝廷強迫沿海百姓內遷。諸多老樹遂遭剷刈殆盡,種香事業從此一蹶不振,土沉香重新隱跡為森林樹種。
一切歷史都有其發源的地點,如果我們都架空了那塊土地,只僅餘那抽象架空的概念,不止會失去重量,也輕易被當權者操弄掌控。劉克襄早於多年前,已經身體力行,以腳步寫下筆記,對香港人訴說,種種自然和歷史之間的,就算微細卻異常重要的小故事。
三、迥異中國,香港生態
那兒接近大陸邊界,一個比大嶼山區更加偏僻的荒涼之地。周遭盡是濃郁碧綠的山色映照著廣漠的水塘世界,其遼闊遠勝其他地區。行山的朋友說翻過此山就是深圳。同樣擁有丘陵之地,深圳卻無此蓊鬱。駐嶺遠眺那兒,水泥大樓的石屎森林綿延不絕,半甲子的城市規畫裡只知開發,綠色內涵付諸闕如。好在有香港,好在有新界。
在雨傘革命,在「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之前,已經有人寫下了,香港四分之三的生態價值,迥異於中國破壞自然環境,為了工業發展,生靈塗炭的悲劇。劉克襄遊走新界,遠觀大陸,不像昔人尋根救國的感嘆,貼近如今香港人的心。
許多香港的美景,有了對比,更覺珍貴。深圳與香港的距離,正如中國不斷口講某某城市超越香港,但那份人文價值,顯見在自然生態之差異,天與地的遙遠:
走進一間賞鳥小屋遠眺,前方水灘再度出現不同水鳥集體覓食的盛況。後頭更是熱鬧,一排枯樹上,數以百計的鸕鶿羅列其間。但後頭的後頭,更有興騰的風景。遠遠的邊際,深圳的商業大樓,高聳如大山般矗立。半甲子前,從此一位置眺望,只有青山綠野。如此強烈的城鄉對比,教人對此地的保育更應到窩心,但也對都會文明的發展更加驚怵。
除此之外,劉克襄筆下彷彿是一個預言,記錄了大陸人如何殘害香港的自然環境,價值連城的土沉香:
往回走,這才發現接近海岸的原始森林,不少土沉香遭到砍伐,顯見偷伐者來自海上,可能是廣東潛進來的大陸客。有些巨大的樹傾倒了,葉子還青綠著,看來偷伐的時間不過這二三日而已。後來去函漁護署,提醒此一危害風水林的嚴重事態,但港府相關單位似乎束手無策,只以公文敷衍,讓人失望至極。
短短幾句,也幾已道盡了香港近年的故事了。慶幸的是,即使香港教育未曾重視,港人的本土意識明顯提升,像2011年的「菜園村事件」即為一例。
按理說,香港中學生對自然的體驗不少,對這兒的山水合該擁有更強烈的情感,但為何始終沒有展現?我以為教育體制未強調山川土地的歸屬感,以及疏忽舊時生活的文化承傳,恐怕是最根本的原因。他們在走訪山林的過程裡,只有身心的刺激冒險,團隊合作的訓練。惟晚近,爆發許多捍衛生態環境的事件,顯見港人認同家園的土地意識,正在迅速興起。
隨著社會運動,我們都高呼本土的身分認同,假若行山之盛行,也是香港某種文化展現。那麼,藉由投身山川河土,那種源自站足之地的歸屬感,無可取代。劉克襄這本《四分之三的香港》,恰是一條打開這道大門的鎖匙。
當香港城市如斯憂鬱,政治打壓、疫情限令、地產霸權,以至功利異化的資本主義,「惟後頭的山巒是公平的,每個人都能來此享受自然資源。不分貧賤。凡愈親近的,享受愈豐富」。喘不過氣時,必須謹記,尚有四分之三的廣闊,讓我們重拾心靈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