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過去的週末,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公演《42‧36‧42》。雖然不知道場地選擇有多刻意,但是對它,我予以肯定。上一個朝代的CCDC有種「旗艦舞團」的優越感,偏好在「名牌」的葵青劇院和香港文化中心公演;這些場地在設備上的確有優勢,可是進出的觀眾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的階層和圈子,以當代藝術需要的與同代人同在來評定的話,在場地的幻覺之中創作,稍一不慎便會跌入異化(alienation)的困窘:現象世界退隱在抽象概念背後,眾數的觀眾們化約成為單數的觀眾群。雖然就公演當日所見,觀演的還是以熟悉的面孔居多,然而藝術中心的友善氛圍,以及壽臣劇院觀眾席與細小舞台的空間關係,促進了身體與身體的共感,這亦是舞蹈、特別是非奇觀式舞蹈所必須的條件。

《42‧36‧42》的第一個「42」,是黃振邦的《餘音裊裊》。很多人都知道黃有武術背景,他在過去的作品中亦不時把武術和舞蹈動作融合。《餘》的主要道具——空心鐵管(鐵通)——雖然外型與長棍相似,不過黃用於創作的不是其武術功能,而是它與環境(包括空氣)碰撞時發出的聲音。鐵通聲音清脆、短促、空洞,王丹琦的踢踏舞鞋跟發出的聲音,則時而激昂時而緩和,夾雜着體重的沉厚感。兩種聲音的衝突或配合,共同營造出富有層次的聲域。誠然觀眾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詮釋道具和舞段的象徵意義,我個人比較傾向純粹地視舞者為音樂視覺的能動者,因為鐵通和鞋跟的聲音,在香港人的記憶之中已經有了屬於它們的脈絡,把當下的身體置放在那個脈絡之中來靠近,於我來說最適合。

另一個「42」是李思颺的《快樂頌》。最近從香港芭蕾舞團重新演繹李和王丹琦合編的《Galatea & Pygmalion》,回想到2010年的李思颺,從那時開始到幾年前的《見習人類》再到今天的《快樂頌》,李在建立個人舞蹈語彙系統上,努力不懈,且愈見功夫。她在flowing 與isolation兩個座標之間無限地探索動作的可能性,重組協調機制,唯一不變的是對精準的極致要求。在同輩中,李的編舞系統明顯地更可以深度開發舞者的身體能力。不過,在語彙之外,也要思考一個長三十分鐘的作品,可以承載幾多內容?一方面,在處理音樂和身體關係時,《快樂頌》參考古典芭蕾舞的做法,以動作「演出」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身體較為抽象和形式性,敘事的主導權在樂章的結構;另一方面,服裝和道具(例如拖把、麻包袋)布置了可詮釋的身體,抵消了純粹但又未獲充分發展。眾所周知,李思颺心繫社會,她希望把當下景況與作品連結起來的心願,值得尊重;當代也不等於任由傳統在玻璃罩內枯萎。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方法。

莫嫣英文名是Jennifer,「fer」/花路過的世界,屬於Jostein Gaarder著作中那個走過西方哲學歷史的蘇菲,還是曾經與莫嫣共事的喬楊?《花從蘇菲的世界路過》是一場舞者永不交集的雙人舞。莫在舞台中央、喬在一道圍繞她的圓形軌跡上各自舞蹈,偶爾有那麼一瞬間,二人做出相似的動作,但立即又回到各自的世界中繼續。相對如何視覺化呈現「孑然一身的存在」,莫嫣的舞蹈反而更有力地「描述」了她的存在觀。她以幾個簡單清晰的動作,例如單手抬起自己的下巴、扯掉肩膀上的衣服,等等,組成動作句子,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之中建立起張力。人生是路過的話,舞蹈便是在瞬間即逝和永恆的張力之間的存在。記得莫2017年的作品《你很美麗》,在二十分鐘內她只做一件事——原地跑。其專注令人動容。在上一個朝代,如此進路的作品可能上不了CCDC的舞台,是以今天置身其中,是個重要的訊息。這種表演手法需要時間:表演者和觀眾都必須容讓時間在自己身上發揮影響,才可以真正感受到舞蹈的力量。如果花有一個小時或更長時間從蘇菲的世界路過,我們會一起蛻變嗎?期待在不久的將來,有這樣的舞台出現。

《42‧36‧42》是CCDC新舞季的開季演出,它的「新」在我來說,是在劇院中瀰漫着的「信任」。因為信,管理層打開了門;因為信,編舞和舞者奮力嘗試;因為信,觀眾再次期待。有了信任,希望便有可能。《42‧36‧42》的英文名字是Days Are Numbered。承你貴言,我相信。

 

觀賞場次: 2021年4月11日下午3時,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