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有十分鮮明的個性,豪邁奔放,疏財仗義,愛恨分明,愛開玩笑,有幽默感,交遊廣闊,朋友很多,詩詞歌賦,書畫藝術,什麼都喜歡,而且作品很多,又有開創性。而他的作品,在遭遇人生的挫折後更為出色。

台灣著名作家楊照這樣描述蘇軾的書法:

「蘇軾是『宋書』的主要奠基者,他寫過一首專門論書法的詩〈石蒼舒醉墨堂〉,中間有兩個關鍵的句子:『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真正好的字,不必也不能依循固定的法則來寫。如果書法的追求在如何寫出好的丶美的字,那就必須脱開『法』,要以個性寫字,而不是以規矩寫字。」(註22)他突破了唐朝至宋初形成的法帖傳統,開創寫意的風氣。「蘇軾另有一首詩〈孫莘老求墨妙言詩〉,詩中説:『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明白地主張,每個人不同的字體,應該有不同的審美標準,就像胖的人有胖的姿態,瘦的人有瘦的姿態,胖的楊玉環很美,瘦的趙飛燕也很美,不能認定胖的才美,或是胖的一定不美。每個人寫自己的字,同時就產生了因應這種字體的多重標準,而不是運用一套固定的標準去評斷所有的字。」(註23)蘇軾現存的書法作品〈寒食詩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寒食雨二首〉)(註24)

詩和書法融為一體,在春天的日子裡表達出作者秋天般蕭索的味道,既有景物客觀的描述,又有內心人事挫折的主觀感受,十分出色。(註25)

繪畫方面,蘇軾極力倡導「士人畫」,士人畫一詞見於蘇軾一則題畫跋:「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真士人畫也。」(〈跋宋漢傑畫〉)「這是説寫字作畫,要有學問的根柢,精神的修養,若無精神學問的修養,一味講求技術,刻畫求工,最多只能畫出形象的皮相,或者因襲古人的成法,不成其為創作,畫中沒人畫人自己的思想情感和修養,只剩形相的空殻,即是畫工的俗筆。」(註26)士人畫為文人之間互相交流和分享的作品,不重寫實,而重寫意,而且詩丶書丶畫丶印,結合為一。

李一冰這樣形容蘇軾畫的特色及貢獻:

「從王維開始,才有完全排除人物或故事的,純粹以山水為內容的水墨畫出現;後與宋代疏易平淡的詩風互為呼應,⋯⋯蘇軾雖以畫竹為主,但在黃州,也畫寒林,而且頗自得意,〈與王定國書〉説:『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這種氣象蕭疏,煙林清曠的寒林圖,正如蕭散淡泊的詩境,同為宋代文人所特別愛好的境界。

蘇軾本是文同後一人的畫竹名家,受了寒林圖的影響,便加變化,用淡墨掃老木古枿,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蘇軾自負此一畫格,是他的『創造』,在黃州時,作枯木一幀,又竹石一幀,寄章楶(質夫):

某近者百事廢懶,唯作墨木頗精,奉寄一紙,思我者,當一展觀也。

後又書云:

木只作墨木,餘興未已,更作竹石一紙同往,前者未有此體也。

在蘇軾之前,而蘇軾為此創格,也是非常自然的。因為他本畫竹,不過把所畫的領域略作擴大而已,重要的是蘇軾所作,性與畫會,能把內部生命中滿溢的感情,高潔的品格和邁往的豪氣,完全貫注到簡單平易的畫面中去⋯⋯」(註27)

蘇軾畫竹,是畫自己,畫石,也是畫自己。他在困頓的境況中,以詩書畫來排遣自己的胸臆。不幸的遭遇,也成為了他創作的動力和靈感。

至於蘇軾的詩詞和文章,都有出色的作品傳世。晚唐五代,詞之初起,不過為供人歌唱的艷曲,寫景不出閨閣園亭,寫情不外傷春怨別,意境均為溫柔婉約一路。蘇軾則大大擴充詞的境界,變婉約為豪放的第一人。(註28)

如蘇軾於元豐五年作的〈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註29)

葉嘉瑩有這樣分析:「這首詞是在黃州作的。説得很好,用字很好。穿丶打,有力量,不是毛毛細雨,是大雨,聲音也大。蘇東坡説,如果你是有修養的人,莫聽穿林打葉聲,這正是中國古人所説『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有些人不是被雨打敗了,是自己把自己嚇倒了。『何妨吟嘯且徐行』,這真是通達的看法。衣服打濕了,卻沒有東竄西跑,我唱著歌,吟著詩⋯⋯慢慢向前走,沒有停下來。有竹杖芒鞋比騎馬還輕快,我不怕外邊一切風雨的變化,我是準備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準備衝冒著風雨過我這一生。寒冷的春風把酒吹聲,雨後一陣風來,覺得有一點冷,而山頭卻現出來一輪西沉斜日的光亮迎面照射過來。回頭看一下剛才走過的道路,『也無風雨也無晴』。因為風雨沒有改變我蘇東坡,我回頭看我走過的路,雖然經過一段風雨蕭瑟的遭遇,但是,對我而言,『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就是蘇東坡説的『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再有打擊我也不怕。風雨陰晴得失,對我是一樣的。這是他的一種曠達的態度。」(註30)

人生的挫折除了給蘇軾創作的時間以外,也給了他創作的養份和動力,塑造了他更開闊和高潔的性格。困境不一定是人生的災難,也可能是一種磨練,使人的生命更為堅韌,甚至是一個變相的祝福!

註22:楊照著:《不一樣的中國史8:從外放到內向,重文輕武的時代——五代十國丶宋》台北:遠流,2021年1月,初版一刷,頁185。

註23:同上,頁188。參《蘇東坡新傳》(下册)頁52至62。另參《在故宮,尋找蘇東坡》,除了有一整章(頁79至111)討論蘇軾的書法外,亦有〈寒食帖〉(頁84至85)丶〈跋王詵詩詞帖〉(頁151)丶〈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頁180至181)等蘇軾書法作品供欣賞。

註24:《蘇東坡選集》頁179至180。

註25:同上,頁189至190。

註26:《蘇東坡新傳》(下册)頁70。

註27:同上,頁72。另參《在故宮,尋找蘇東坡》第四丶五章(頁113至183)談蘇軾和宋朝的畫風,內有〈枯木怪石圖〉(頁132至133)〈蕭湘竹石圖〉(頁136至137)等蘇軾畫作供欣賞。

註28:同上,頁50。

註29:《蘇東坡選集》,頁175至176。

註30: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頁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