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故里》:在無可挽回時結束流亡
【文:莫亞裘斯】
個人的歷史總是無法脫離社會的歷史與形態,但不論是何種歷史,缺乏參照系會直接引向迷失,無法意識到已經被囊括進某一族群/類型,亦無法體會所謂理論其實是真實的階級生存圖景。這一本自傳式社會學階級反思作品,可以是一個極為誠摯的參照,作者 Didier Eribon 運用理論交錯敘事來剖白自身,切實地溝淡了情緒而不減弱引起讀者內心震顫的力道,像站在你面前攤開自己最羞恥的印記,告訴你這一切有因由,而這真實輸出一旦發生,羞恥便有淡化的可能。我突然覺察「階級」文化在社會上長久的歷史及效用使它成為一種極為普及的語言,是一種我和我母親都能理解的語言(她與我的溝通含有斷層),也讓她曾告訴過我的舊時夢想和苦難經歷從記憶抽屜中翻出,被重新看待並多了一重意義。
這本書於 2020 年五月推出中文簡體版,評價普遍偏好,不可忽視的原由乃作者身為一個法國工人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成功通過了階級躍升,在父親離去後回到闊別三十年的故鄉 — 蘭斯,決心直面曾極為抗拒的原生家庭,階級與理想,誠懇地對羞恥心進行剖白,文學體為主予大量相似處境的讀者帶來心靈的觸動,予社會學以個人經驗出發帶出細膩而具體的困境寫照。在提供共情上,這本書很盡責。
「經濟壓力讓她不得不在工廠找了一份需要每天辛苦勞作 8 小時的工作,以此來保證我可以繼續在高中課堂上學習蒙田和巴爾扎克,而且可以進入大學,整天整天地在房間裡研讀亞里士多德和康德。她午夜才能入睡,凌晨四點便要起床工作,而我會研讀馬克思和托洛茨基、波伏娃和熱內直到天亮。我只能援引安妮·厄爾諾在提到她開雜貨店的母親時所使用的簡單描述,來揭示這赤裸裸的現實:『我深知她對我的愛,以及我們之間的不平等......』」幾乎可以抹去地域差異,作者在文中批判法國教育系統中的弊病,甚至稱其為地獄式機器,作為階級上升一個極為重要的路徑,教育絕不僅僅運行知識傳遞、心智啟迪的功能,多數由資產階級出身的統治者,或許對無產階級存在著某程度的同情與關懷,卻無法體察到當中細微末節的生存障礙,這個經由他們掌握主導權的機器,在以各種形式排除著平民階級的孩子,例如無法展現紀律與服從,或是在重要時機展現極突出才幹的(且要讓他們意識到是自己放棄學業投入工人身分),一些事實當我長大成人後意識到,同樣感到憤慨不已:一旦無產階級孩子要進行躍升,就必須有人為此做出犧牲。他甚而消極地形容:反抗意味著失敗。屈從,意味著自救(指階級上升)。
作者對平民階級在意識形態上進行一番切身的探析,這對具雙重自我,且深刻共存於體內的人而言是有利的。他提到,他自己很早便投入地研究並支持左派,年紀輕輕時自詡爲知識分子在理論上理解且支持要改革工人階級的生存條件,卻不可否認在真實人生中極為排斥這一身分。包含他父母親在內的工人階級理應作為左派長期支持者,但偶爾竟也會把票投給對頭陣營,左派與右派在現代理論中頻頻遷位,模糊界線使得他們懷著矛盾的心情,邊恥於提起曾經也投給右派陣營過,邊振振有詞地補上一句:「這是為了給他們(左營)一些教訓。」作者認為左派政黨若將壓迫的概念,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在政治圖景中消失,在中性概念中揚言人人擁有平等的權利,這是個笑話。要正視工人階級的權益,就必須先承認階級的存在、差異的存在。
該如何審視被降低話題密度使其不足以構成議題,卻仍鮮活存在著,持續運行著的階級差異問題,被邊緣化的群體的問題?這是一個需要不時提出的問題。為著保持警覺。本書的尾章,他再一次提到作為敘述的起始點 — 父親。仇恨會過期嗎?會。當他們被外力挫弱而再不是曾幾何時蠻橫使人生厭的模樣時,甚至到我們深知他再不可能出現時。到那時,所有的憎惡埋怨消失無影,所謂與自我和解得以實現,一切都無可挽回,終於我們的靈魂回歸故鄉,結束流亡。
作者簡介:一個電影學徒,文學愛好者。
書本資料:
回歸故里
作者: (法)迪迪埃·埃里蓬(Didier Eribon,1953— )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思想史家,法國亞眠大學哲學人文科學學院教授,美國伯克利大學、英國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客座教授,代表作有《蜜雪兒·福柯傳》《回歸故里》《亦近,亦遠——列維-斯特勞斯談話錄》等。
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05/01
語言:簡體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