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與政治共同體 —— 有關於唐鳳的思考
【文: 自以为是柏拉图】
「……既云天才,顧名思義,定然會比一般人更具個性,惟其如此,也比一般人更沒能力適應社會既定的有限模式而不受到禁錮的傷害,這些模式本是社會為避免其成員各自形成性格而招致麻煩才規定的。假如他們因怯懦而被迫同意將自己納入那少數模型之一,而令自己所有還未能展開的天賦在壓力下繼續保持淹沒不顯,則對社會而言,雖有天才卻實未受其益。假如他們性格剛烈,則必會掙脫枷鎖,致令社會因未能成功磨掉其棱角以使之平凡而蒙羞,因此就會為其加諸“野人” 、“怪物”等等帶有嚴重警告意味的稱號;這跟有人看見尼亞加拉河激流沖盪,就抱怨它不像荷蘭運河那樣沿著兩岸堤渠靜靜流淌有什麼不同嗎?」——《論自由》J.S.Mill 孟凡禮翻譯版
這段話暗示了天才總是帶有一定程度的無政府傾向,這恰好在唐鳳對自己的定義「持守的安那其 (conservative anarchist」裡得到了回應。
「我不是為政府工作,我是與政府一起工作,我不是為人民工作,我是與人民一起工作。」一方面自是解釋為什麼一位自稱安那其的人會加入政府,另一方面也顯出天才的驕傲。天才不願屈居於政府,亦或人民。
對於一切政治共同體來說,如何馴化天才似乎是永久的難題。自古希臘伊始,雅典人公投處死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出於「以免使雅典人對哲學第二次犯罪」而選擇自我放逐,到近現代的納粹德國、49年後的新中國與國安法後的新香港。被迫害與流亡一直是最高貴的靈魂無法避免的命運。
值得注意的是,唐鳳並非是在看似能解決這一難題的現代自由民主制中成長起來的。她出生於1981年,處於威權時代的尾聲——以下是發出的聲響:
「……曾經有一次,有一位拿不到第一名就會被爸爸打的同學,憤憤不平地對說他說:「你為什麼不死掉?如果你死了,我就是最好的了。」
「……他偷偷睜開眼被老師發現,結果,因為他是班長還違規,被老師用掃把打了一頓。
本來他很喜歡的音樂課,換了老師之後,那位老師會拿著「像教室木頭椅腿」一樣粗的棍子打人。
當班長的他,被老師要求要維護班上的秩序,老師叫他把違規同學的名字記在黑板上,那些同學就會被老師處罰。他回家後跟媽媽說:「同學們都恨我,下課跑來揍我,我好難過。」
「……他不想讓同學看,拿著考捲逃跑,四、五個同學追在後面,他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其中一個同學追上來,使盡全身力氣對他踢了一腳,他撞到牆,昏了過去。
媽媽把他帶回家之後,在洗澡時掀開他的衣服一看,肚子那裡有一大塊瘀青,可見當時同學踢他的力道有多大。
這只是他漫長學校生涯中的一天。
這一年,他常常在半夜做惡夢,哭著醒來。有好幾次透露出想要自殺的念頭。他常常請假,沒有去上學的日子,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看書、發呆。後來,他終於跟媽媽說:「我不要去上學。」
我們無法把這些段落視爲「天才在自由的空气里自在地呼吸」。毋寧說,唐鳳是幸而没有被毁掉。
繼而「唐風對台灣的愛從何而來?」成爲一個困惑的問題,比起愛台灣,或許更能接受她恨或厭世。
而「愛台灣」的第一次湧現看起來不在台灣,而是在德國:
……在這個時候,有另一個來自美國的華裔訪問學者,也看出唐鳳資質優異,希望能說服唐家,讓唐鳳去美國名校就讀。
就在大人兩難的時候,唐鳳跟媽媽說:「媽媽,我不想留在德國,也不想去美國。我要回台灣,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長大。」
李雅卿一下子傻住,她沒想到孩子竟然會想要回到台灣讀中學。比起小學,中學是升學壓力更大的地獄。曾經那麼痛苦的日子,難道還要重新再來一次嗎?
唐鳳對著媽媽說了這樣的話:「我在台灣那時,還是四年級的學生,雖然跳級到六年級上課,但常常覺得無法跟同學說道理,因為同學聽不懂。來到德國,我降級一年,重讀四年級,班上的同學雖然年紀比我小,卻比我成熟,比我會處理事情。德國的同學不比我聰明,可是他們長得比我好,比我有自信。我常常想,為什麼台灣的小孩要那樣長大,而德國的小孩可以這樣長大?我要回去,我要回台灣做教育改革!」
這番表達頗有些民族主義色彩。實際上這種看起來「不理性」——以至於只能用「愛」去解釋——的選擇日後又發生了一次,就是放棄了「一週工作十幾個小時,很輕鬆,一個月收入也有兩萬美元」的工作,于2016年進入台灣内閣擔任數位政委。唐鳳選擇台灣顯然不是因爲她只能待在台灣。
於是我們可以說,「政治共同體如何訓化天才」的難題,被天才自身化解了。亦表示,這沒有給我們更多關於現實政治如何解題的啓示。因爲我們無法保證下一個天才同樣如此。
自由民主制下的天才或許能夠茁壯成長,但如何使其服務于公共利益,甚至不成爲顛覆者?自由民主制是否做好準備面對反自由民主的天才?
蘇格拉底即為民主制下培養的天才,而記錄其言行的《理想國》則被認爲「古往今來最反民主的著作」。雖然我們同樣能夠從柏拉圖對僭主言行的描繪中判斷,柏拉圖似乎會同意丘吉爾的話:「民主制是糟糕的政制,卻是人們所有嘗試過的之中最好的。」
中囯面對天才可能帶來的風險,基於其「對權力的病態式敏感」,選擇以極盡所能抹殺其存在與生長的土壤,來試圖使得問題本身不再存在。而自由民主制無法如此行事(與控制疫情無法運用「低人權優勢」理由相同),因而對自由民主制來説,存在永恆的矛盾與衝突。
多樣性是永遠存在的,這就是言論自由和辯論如此重要的原因。「戰爭的目的或者說抗議的目的,仍然是為了恢復理性的論辯,恢復言論自由。」這也予以警示,一旦忘記了反思,我們將不得不從「一切將自然得到解決」的溫床上驚醒。
*灰底引用段落皆出自《唐鳳: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by丘美珍、鄭仲嵐 親子天下股份有限公司 2020年
作者簡介:连发这篇文章都让我感到恐惧,于是我感觉自己像等待斯大林(Stalin)的肖斯塔科维奇(Shostakov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