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鬆自在的遺書:向田邦子的散文書寫
【文: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今年是日本作家向田邦子逝世四十週年。雖然向田曾經表示「我完全無意寫出什麼留名後世的大作」(《男時女時》,頁157),卻還是不斷有人提起她。2018年,曾與向田合作的演員樹木希林接受專訪時,採訪者就向她探問有關向田的印象:「向田女士似乎從年輕時就很有才華」。在此,樹木直接回了一句「不,感覺似乎沒什麼天份。」繼而對向田的劇本提出嚴格的批評:「因為她寫的故事很沒意思啊,而且情節也無法連貫。」(《走在沒人想去的地方》,頁111至112)
樹木希林對向田邦子的評價,或許會讓許多人不以為然。比如說,深受向田影響的導演是枝裕和,就曾在樹木希林過世後提到這個問題,並用委婉而坦誠的態度表示:「我與希林女士氣味相投。當然這也不意味着我和她的價值觀完全一致。」(《是枝裕和悼樹木希林:她挽救了天涯孤獨的我》)
不過在我看來,這樣的批評,未必完全是對向田邦子的否定。樹木希林素以嚴厲直率的風格著稱,以她的尺度而言,這樣罵上幾句倒也不見得就算多麼負面。而且,樹木雖然批評向田的劇本,卻還是對向田的散文給予相當高的評價:
「只有像《銀座百點》這類的散文,才會讓我覺得向田女士的文章寫得很好…在一篇文章中,一定會有一些片段讓我眼睛為之一亮的說:『向田小姐,這裡寫得不錯呢!』我覺得就是這種散文的文采,加上發現罹癌後重新自我檢視,才能寫出流傳至今的作品。」(《走在沒人想去的地方》,頁120)
向田邦子能夠寫出流傳至今的散文,是否真的與「罹癌後重新自我檢視」有關?我不確定。我不是專業研究者,對於向田邦子的生涯沒有那麼瞭解,只能說說自己的感覺。我覺得,向田的許多散文都有一個共通點:好像是帶著來日無多的自覺,在看待這個世界。
我第一次接觸她的作品,是在金瓜石的一家旅館。當天的金瓜石陰雨綿延,霧氣濃厚,從窗戶看出去,大海與山丘都只剩下隱約的輪廓。出去走走是不用想了,我只能待在室內,從旅館書架上找書看。那時我純粹只是隨手翻閱,對於她的生平一無所知。讀著讀著,就覺得「死亡的意象」在字裡行間若隱若現。她常寫到與逝者有關的故事,用充滿畫面感的文字,描寫他們的音容笑貌。而且,文章的筆調會讓我感覺到,她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放在心裡:
「不久之後,我也會加入他們。」
這一點,確實可能與向田邦子罹癌有關。畢竟,以1970年代的醫療水準,癌症往往讓人產生死亡縈繞的聯想;而向田的許多散文,又是寫在罹癌之後。像是《父親的道歉信》這本散文集(由她在《銀座百點》雜誌的專欄集合而成),就是治療期間的作品,向田更在該書〈後記〉坦言:
「如果硬要找個(寫作的)理由的話,我只是有種心情,想寫份沒有接收對象、輕鬆自在的遺書留在這世上。」(《父親的道歉信》,頁250)
但要補充一下,雖然癌症可能有加深向田「來日無多」的自覺,但不是她第一次萌生這種感受。依照她的描述,她從童年就覺得自己有不久於人世的可能。早在小學三年級,她就因為肺結核長期住院。在那個沒有抗結核藥的時代(她生於1929年,鏈黴素療法到1944年才發明),結核病仍然很可能演變為不治之症,帶有濃烈的死亡意象。用向田自己的話來說:「我認為這樣的病就算好了,長大以後還是可能復發,然後整個人會變瘦,吐血而死。」(《父親的道歉信》,頁88)。照此看來,「來日無多」的感受,在向田邦子很小的時候,就進入了她的世界。
向田邦子很幸運,結核病沒有繼續惡化,但不久之後,來了另一種死亡天使:戰爭。1945年3月10日,東京大轟炸當天,向田邦子半夜被空襲警報驚醒,天上是美軍轟炸機,地上則是逃難的人群。東京在燃燒彈的威力下化為一片火海,燥熱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一開始,還聽得到陣陣狗吠,不久之後,火勢擴張,「悽慘不似狗吠」的嚎叫也隨之停止。
所幸,就在她心想「人生到此為止」的時候,風向忽然轉變,火勢沒有繼續往她家延燒,讓她奇蹟般躲過一劫。轟炸結束後,她父親要家人把戰備存糧拿出來吃,「照這樣子下去,我們家肯定難以倖免,不如把剩下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吃掉再死吧。」於是,早就陷於饑饉的向田家在一片滿目瘡痍中煮白飯、起油鍋,開始炸地瓜天婦羅,痛痛快快大吃一頓,成為一次生死邊緣的美食體驗(《父親的道歉信》,頁83至86)。
我的感覺是:這種生死邊緣的體驗,對於向田邦子似乎有種微妙的影響。她顯然是個愛吃、能吃、到處吃的人物,留下了不少的食記,但是她的許多食記,讀起來會讓我覺得,似乎有點像這一天劫後餘生大快朵頤的變奏,正如同「輕鬆自在的遺書」。
或許對她而言,正因為從小就意識到人生無常,自己隨時可能消失,所以更要掌握每一個機會,盡情體驗生命的歡悅。美食,正是享受人生最直觀的方式之一。帶著來日無多的自覺,細心描寫人生的美好,我認為,這是向田散文風格的一大特點。
確實,到了最後,向田邦子能夠享受人生的時間並不多。1981年8月22日,從臺北飛往高雄的遠東航空103號航班在苗栗三義墜毀,很偶然的,向田邦子就在這班飛機上。在戰火中倖存的她,沒有死於癌症,也不是死於結核,猝然劃下人生的終點,年五十一歲。
參考資料:
向田邦子,《男時女時》,章蓓蕾譯,麥田2018
樹木希林,《走在沒人想去的地方》,吳怡文譯,采實2020
《是枝裕和悼樹木希林:她挽救了天涯孤獨的我》(端傳媒)
向田邦子,《父親的道歉信》,張秋明譯,麥田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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