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28 日)是工殤紀念日,由國際職工會聯盟(ITUC)聯合會發起,紀念因工傷亡的工人,海報印上「毋忘逝者,為生者抗爭(Remember the dead, fight for the living)」的標語,港府至今仍未承認此紀念日。

對於逝者的家屬而言,不單是紀念日,意外發生後的每一天,都無法忘懷摯親的離世。鍾太的丈夫於前年,在赤鱲角機場第三跑道的填海工程駕駛堆土車,其間連人帶車墮海,遇溺不治,遺下三名年幼子女。事隔逾一年半,法庭已裁決公司違反安全條例,仿似塵埃落定,但事件仍遺下許多疑問。

鍾太說,推土車原應車速緩慢,事發時卻是高速衝往海邊,現場不見剎車痕跡,推土車後來經打撈及調查,警方指無發現異常。法庭上有專家撰寫報告,調查是否推土車處於斜坡導致滑落,但始終只是揣測,亦無法解釋為何死者當下無剎車或跳車。鍾太自今未找到能說服她的答案,墮海的原因仍然空白,「依家都接受唔到,冇辦法接受呢樣嘢,係一世㗎喇,係一世」。

2019 年 8 月 12 日的上午,鍾先生的僱主趕到他家,焦急地向家中兒子索取鍾太電話。當日鍾先生只是第三日上班,或尚未提供緊急聯絡資料。鍾太從電話得知丈夫發生意外,起初以為是傷及手腳,未料趕到後已經與丈夫陰陽相隔。

推土車高速墮海 無剎車痕跡

鍾太事隔逾年半接受《立場新聞》訪問,憶述時眼眶泛紅,低頭拭淚,她說當日發生的一切已印象模糊,只記得醫生指丈夫是遇溺失救,多名公司的人員亦在場,嘗試向她交代意外發生的經過,一群人七嘴八舌,她卻都聽不入耳,「去到醫院嘅時候唔知邊個打邊個,個人已經冇咗靈魂,知道事實嘅時候係唔會有靈魂,所有嘅嘢係一路空白,接受唔到嗰事實」。

鍾先生當時 37 歲,在機場三跑的填海工程,負責駕駛推土車,工程由機管局外判予「振華—中國交通建設—中交疏浚」聯營,鍾先生則是由外判商所聘的公司僱用。公司事後曾帶鍾太到事發的地點視察,後來公司被控違反《職業安全及健康條例》,審訊時她亦有旁聽。她說,當日有人目擊,一輛推土車以不尋常的速度衝往海面,「同事見到部機好快衝落海,唔係正常速度嚟」。隨即有人跳海救援,但鍾先生位於車廂內,須打爛玻璃才可救出,終耗時十多分鐘才帶回地面,當下他已失去意識。

鍾太說,丈夫在地盤工作十多年,亦有駕駛機械的經驗,他為人謹慎、注重安全,過去從無發生任何意外,難以相信他會操作失誤導致意外。推土機原本距離海面至少六至八米,庭上曾有專家呈交報告,計算是否現場的沙堆斜坡,導致推土機滑落至海面。但她認為,這說法未足以解釋先生為何在遇難時幾乎毫無掙扎。

據她了解,即使以當時的坡幅,按下剎車鍵都有幾會停車,但現場卻無發現剎車痕跡,「大家都唔明,正常部機㩒一㩒個制部機都會停,個衝力唔會咁大衝落海」。即使無法停下車,她說先生明知自己不懂游泳,很大機會選擇跳車,「以我知佢嘅性格,如果佢喺部機度,佢知有咁嘅意外,以嗰個速度佢會跳車㗎,佢唔會理部機」。她質疑,先生會否在墮海前已失去意識,不過解剖無法證明有關觀點。

陪同鍾太的工業傷亡權益會(工權會)社工黃姑娘憶述,公司最終在裁判庭認罪,承認地盤的安全措施有所不足,包括未有在近海位置設防撞攔、檢查使用機械的型號安全等。公司最終罰錢了事,工程繼續如常進行,在去年 12 月完成三跑的填海工程。問及判決是否能還丈夫公道,鍾太搖頭,「冇得話真係還到自己一個公道」,「你根本唔知嗰日發生咩事,到而家都唔明,嗰謎都解唔開」。

思念丈夫無法進食 免疾失調患紅斑狼瘡症

兩夫婦從中學就認識,認識 20 多年,結婚 10 多年,陪伴對方走過大半輩子。鍾太說,丈夫畢業後就一直在地盤工作,惟工作總是朝不保夕,曾一整個月都無工作,所以他很珍惜每一個工作機會。他在機場三跑工作前,曾任職 3 個月地盤雜工,每日清晨 6 時外出,晚上 9 時許才回家,工作逾 12 小時。鍾太說,當時正值炎夏,丈夫每日在陽光底下「擔擔抬抬」,深感他的辛勞,故得知丈夫有意轉職駕駛機械,她隨即答應,「佢搵到份工係揸機,我問揸機係咪就冇咁辛苦,佢話係,我就同意咗」。

三跑地盤為配合船的航班,工人須全天 24 小時逗留在地盤,翌日休息一天再上班。鍾先生發生意外當日,剛休息了一天,原定將簽署正式合約,鍾太說丈夫上班前心情特別雀躍,下午卻突然傳出惡耗。她形容自己及後一段日子的生活都仿似失去靈魂,「你冇經歷過呢啲嘢,你個腦係空白,人哋嗌你去邊你咪去邊,嗰幾日基本上你都唔知自己去緊邊度」,「你面對唔到現實,就係覺得假嘅,好似發緊夢咁,唔知自己做緊啲乜」。

她後來開始無胃口進食,「可以一日到黑唔洗食嘢,幾日唔食嘢都得,見到乜嘢都想嘔」,及後逐漸出現手腳腫痛、面部水腫等徵狀,求醫下始得知免疫系統受損、腎功能衰竭,患上紅斑狼瘡症。她後來手腳嚴重水腫,走路都吃力,幾乎要整天臥床,無法再外出兼職,甚至無力照顧 3 個子女。

丈夫離世當年,大兒子及次子分別準備升讀中三及中一,還有一個年僅 4 歲的妹妹。眼見兒女尚需要照顧,鍾太認為不能再繼續沉淪,「先生咁辛苦出去做嘢,都係為咗呢個屋企,都係為咗啲仔女」,「之後就同自己講,唔好再沉落去,要企番起身,你再沉落去,小朋友冇人照顧」。

目前鍾太的身體狀況已有改善,但仍是無法工作,只能依賴公司當年給予的賠償金作生活費。她說丈夫生前不求子女事業有成、大富大貴,只求他們過得快樂,興幸是子女事發後都懂事,亦較「善忘」,未有沉浸在父親離世的傷痛,「我哋呢啲比較難走出嚟,唯有盡量唔表露情緒,驚太負面影響佢哋之後生活」。

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表示,大多意外的家屬,都需要長的時間才能走出傷痛,即使表面樂觀,但往往提起親人的離世就不免落淚,「啲工殤家屬短嘅都要 4 、5 年先可以慢慢行番出嚟,長嘅有啲真係十幾年,一提就喊」。

為協助家屬走出陰霾,蕭倩文相信,制定工殤紀念日有助家屬撫平傷痕,除了給予他們憑弔的機會,亦反映社會肯定他們親人的貢獻及尊重,「有時社會會好階級咁分,啲工人係讀唔到書,做啲粗重嘢,我覺得工人唔應該被咁樣去睇,佢哋都係好努力、好踏實,應該一視同仁」,「佢哋就係實實在在喺佢哋嘅工作崗位上面發生咗意外,好無辜咁走咗,其實喺我哋眼中佢哋同殉職係冇分別,佢哋為咗建設香港、為咗社會而付出」。

工權會年內接 41 宗建造業身亡求助

根據工權會提供的數字,由去年至今,接獲合共 76 宗工傷身亡的求助個案,當中有 41 宗都與建造業有關,有 3 宗是在機場三跑的工人,二人懷疑瘁死,一人頭部受創不治。

此外,啟德發展區也是近年工業意外的重災區。啟德在 2009 年完成分區計劃大綱的修訂,多項大型基建相繼落成,不過計劃規模龐大,規劃面積超過 320 公頃,目前仍在進行大型幹道、基礎設施的工程。工權會過去約年半 41 宗建造業的工傷死亡事故中,有 6 宗與啟德的地盤有關,當中大部是高處墮下、或被墮下的重物壓中不治。

蕭倩文說,啟德的意外在比例上算多,但她認為不只是單一地盤的問題,而是香港整個業界的安全不理想,指出近年建造業傷亡數字不跌反升,毫無改善,「反映呢啲(意外)就算判案罰咗錢,都無補於事」,指罰金大多只是幾萬元,非常嚴重才會達數十萬元,「但係對於一單工程或者公司嚟講,呢啲都係好少嘅錢嚟,成本好低」,「就算佢條例係有坐監呢部分,但係目前為止,係冇一單判過監禁,最多都係緩刑,變咗唔重視,或者唔去投放更多資源喺安全上面」。

蕭倩文認為,政府應大幅調升罰則,將目前最高罰款 50 萬元調升至外國水平,即約 300 萬元,亦應停止事故頻繁的公司所進行的所有工程,以作調查,而非目前只暫停涉事地盤的有關工序,「佢意外咁頻繁,係咪根本有啲程序就係做得唔恰當,或者有啲嘢直頭係危險,咁佢喺呢個地盤危險,佢喺其他地盤一樣咁危險,因為佢哋都係做同一樣嘅嘢」。她又建議,將發展局對於建築物的規限擴及私人建築,確保建築物的設計能方便及保障工人維修時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