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家博;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神學與宗教研究系博士】

近日見立場新聞有數篇來稿再次就一古老的神哲學問題「全能上帝悖論」熱議;本來不識分析哲學的我不應加入討論,但我愈看那些文章,愈感到疑惑:到底幾位作者——郭偉文教授、梁光耀博士和張海彭博士——所說的「全能」是指甚麼?基於學術背景所限,本文不從謂詞邏輯切入,而是由哲學史角度出發,向讀者簡介「全能」概念的兩種有神論者的立場:一,否定「全能上帝」為矛盾概念,駁斥全能悖論;二,肯定「全能上帝」為矛盾概念,卻認為上帝正正就是超越邏輯的限制。後者很容易被誤解為「非理性」、「反邏輯」,故需要進一步澄清。

儘管「全能」一詞在聖經出現次數多達 62 次,聖經本身卻未為「全能」作出明確定義。「全能」之嚴格定義,最早可以追溯至聖奧古斯丁《天主之城》第五卷第十章:「天主是全能的,因為祂為所欲為,不忍受所不顧受的;若祂要忍受祂所不願的,就不是全能的了;祂對有些事不能做,正因為祂是全能的。」 [1] 用口語的說法,全能就是「想做就做」。

可是,進入中世紀,聖多馬.亞奎那對奧古斯丁粗疏的定義感到不滿。亞奎那問:如果全能就是「天主能做一切的事」,那麼何為「能」?亞奎那引入亞里士多德《形上學》卷五第十二章的解釋,將「可能的」這一概念分成兩類:能力與可能性。「一種是針對某種能力而說的,比如屬於人的能力要範圍者,就說對人是可能的。」 [2] 然而,亞奎那認為若我們如此定義全能之能,就是說「天主能做祂能做的一切事,所以是全能的」,根本是在「繞圈子」。 [3] 所以亞奎那採用第二個定義:能是指「一切絕對可能的事」:

說一件事是絕對可能的或絕對不可能的,是基於字詞間之關係:如果述詞或謂詞與主詞之間沒有矛盾,比如說「蘇格拉底坐著」,就是可能的;如果述詞或謂詞與主詞互不相容,比如說「人是驢」,就是絕對不可能的。 [4]

要留意的是,亞奎那所言的「一切絕對可能的事」是指邏輯上的可能,即無矛盾之事情,而非物理上的不可能。例如「蘇格拉底飛天」只是物理上不可能,但此語句無邏輯矛盾,故邏輯上可能。

上述所言的「可能」,是指亞里士多德形上學中「潛能 (δύναμις) 」的概念。潛能是與實現 (ενέργεια) 相對;亞里士多德之所以引入這一對概代,是為了針對自巴門尼德到柏拉圖皆無法處理的哲學問題:如何解釋「變化」。對於巴門尼德和柏拉圖來說,變化是虛幻的,因為變化就是「從無到有」或「從有到無」的過程,但「無」卻是一個不可能的概念。亞里士多德卻反其道而行,依從赫拉克利特的傳統,嘗試解釋變化。我們以梅樹開花為例子。未開花前,花瓣閉合。然而,當梅樹符合一定條件,就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下會實現 (actualization) 「開花」。梅花凋謝後,梅樹即將「開花」之行為潛能化 (perennialization) 為時空以外的潛能。因此變化就是潛能與實現之間的互動過程。

由此看來,亞奎那認為「全能上帝悖論」是錯誤的,因為邏輯上矛盾之事物是絕對不可能之事,違反全能作為「能作一切絕對可能的事」的定義。在亞奎那回答全能上帝悖論八百多年後,中大某一位退休講師才沾沾自喜,說自己駁斥了「全能上帝悖論」。所以我曾對我的學生說:寫論文叫你們落註腳、寫書目,不是為了讓你們吹噓自己看了多少書,而是要檢視自己所謂的「創新想法」是否只是古人的老調重彈。然而,下一篇文章將會從近代歐陸哲學的角度指出經院哲學對「全能上帝」處理方法之問題:隨著辯證法的出處,哲學家已發現中世紀對於「矛盾」的反思實有嚴重不足。

註:

  1. 聖奧古斯丁著,吳宗文譯,《天主之城》(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 2008 年),頁 170 。
  2. 聖亞奎那著,周克勤、高旭東等譯,《神學大全》(台北:中華道明會及碧岳學社, 2008 年),第一冊,頁 386 。
  3. 同上。
  4.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