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rthur Cheng】

(內有許多情節,有心觀看電影者,請跳過)

「若我們保持沉默,我們就是共謀」遠在東歐的羅馬尼亞,一名記者面對調查貪腐醜聞時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沉重地說出這句話。

這家媒體名為《體育公報》(Gazeta Sporturilor),是專門報導足球賽事的運動報紙,但在總編Catalin Tolontan帶領下,卻一連揭發政客、藥廠和醫療體制之間的勾結醜聞;民眾在抗議政府貪腐的街頭抗議中高喊:「最能調查真相的,竟然是體育報紙,這就是我們媒體的現狀。」

紀錄片導演Alexander Nanau,選擇Catalin Tolontan和報導貪腐的過程,作為紀錄片Coletiv (《集體》、《醫官同謀》)的起點。

這部紀錄片,在第93屆奧斯卡金像獎除入圍最佳紀錄片,也入圍最佳國際電影;這也是羅馬尼亞首度入圍奧斯卡,而且一次就雙入圍。最後,很可惜兩獎都落空,也是我心中遺珠。不過,從前年入圍威尼斯影展非競賽類單元、多倫多影展開始,它在全球已得到許多紀錄片獎項肯定,包括歐洲電影獎的最佳紀錄片。

Colectiv (集體),是英文Collevtive之意,也是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Bucharest)一家夜店的名字。

2015年10月30日晚上,重金屬搖滾樂團Goodbye to Gravity (告別地心引力) 正在這裡舉辦新歌發表會,約有三百多名歌迷到場支持;唱完主打歌"The Day We Die”(《我們的命喪日》)不久,樂團成員發現柱子上有火苗,還不以為意地說:「這不是我們的舞台效果,有滅火器嗎?」

當時樂團表演時,現場施放類似大型仙女棒的煙火,當發現火苗時,大家還沒意識到嚴重性,樂團成員還拿了一罐啤酒朝火苗試圖滅火。

但誰也沒想到,著火點是吸音泡棉,火勢快速延燒,「轟」的一聲,整個天花板瞬間陷入火海。群眾開始驚慌逃跑,但這家夜店既未取得安檢執照,店裡也只有一個逃生出入口,毒煙和火勢當場奪走27條人命,約二百人送醫。

Goodbye to Gravity樂團的表演造成火勢,但包括吉他手、貝斯手和主唱女友,共有5人不幸死於這場大火,只有主唱重傷倖存。

他們當晚唱的新歌"The Day We Die”,竟成了殘酷的預言之歌。歌詞中寫著

”Fuck all your wicked corruption.It's been there since our inception, but we couldn't see”

竟就是後來紀錄片揭發的貪腐與人民關係的完整寫照。

由於大火燒出一連串的問題,當時民眾無比憤怒,連續一周上街抗議,逼得當時執政的社會民主黨總理辭職。

最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在送醫的傷者中,竟有多達37人在往後數個月內死亡。

為什麼?一名受害者父親難忍眼眶淚水:「我的兒子明明傷勢較輕,為何最終難逃一死?」

這個問題,《體育公報》的Catalin Tolontan也在問,他們接獲爆料,發現許多傷者死亡的原因,不是因為燒燙傷,而是因為「細菌感染」。

當時羅馬尼亞並沒有合格的燒燙傷病房,衛生部長卻疑似為了國家顏面,一再阻擋家屬將傷者送往鄰近的法國、奧地利、德國等醫院救治。

為什麼多數傷者會死於細菌感染?Catalin Tolontan率領調查團隊,赫然驚覺,和羅馬尼亞三百多家醫院簽約的Haxi藥廠,供給醫護人員和病患使用的消毒液,化驗後的成分比例,竟然和標示不符。

超離譜的是,Haxi消毒液整整被稀釋了十倍。也就是說,這些原本要幫病患清潔傷口的消毒液,竟全都成了無數細菌的催生劑。

一名醫師Camelia Roiu挺身提供在醫院拍攝的影片,在一名燒傷病患的臉上,竟然爬滿蠕動的蛆,整張臉已看不到原本的五官;這一個鏡頭,不僅震撼了在戲院裡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我,當時,也震撼了整個羅馬尼亞。

Camelia Roiu說,這些患者幸運逃出火場,「逃過了大火炸彈,卻逃不過細菌炸彈」,許多人都因細菌感染而引發敗血症而死亡,其中一種菌,就是致命的綠膿桿菌。

Catalin Tolontan率領的調查團隊,透過檢驗消毒液、跟監拍照及訪問爆料者等方式,揭發醫療體制貪腐醜聞後;真實人生往往比戲劇更具戲劇性!藥廠老闆後來竟被發現開著保時捷撞上路樹喪命,警方以自殺結案,儘管他的妻子一再聲稱,她先生從未有自殺念頭。

影片中,Catalin Tolontan團隊記者面對來自政府及利益團體的威脅時,感慨地說:「若我們選擇沉默,我們就是共謀」在得到衛生部長「不予回應」的說法後,毅然決定出版相關報導後,也激發民眾更大的抗議聲浪,

這些報導,出自專門報導體育新聞的媒體,上街抗議政府的民眾高喊:「報導真相要靠體育媒體,就知道我們的媒體水準了」,群眾也高喊Catalin Tolontan的名字以表敬意。

這是身為記者莫大榮幸。

面對政府從一開始信誓旦旦說,羅馬尼亞有最好的醫療照護水準,Catalin Tolontan選擇懷疑,他說:「當媒體屈服於政府當局,當局就會蹂躪人民。」事實上,以羅馬尼亞當時的醫療水準,連多照顧一個燒傷病患,都成問題。

Catalin Tolontan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說,他不是英雄,他只是做好調查新聞該做的本分,對政府永遠保持懷疑;早在Coletive大火調查報導之前,雖然Gazeta Sporturilor是專門報導體育賽事的媒體,但卻早已做過許多調查報導,他就曾報導一起足球隊醜聞,最終讓一名官員下台。

因為醜聞連環爆發,原本一再敷衍、儘講漂亮話術的衛生部長不得下台,改由多年持續推廣病患權益的改革團體醫師Vlad Voiculescu接任。

Vlad Voiculescu是這部紀錄片的另外一個主角,他在2016年5月接下燙手山芋,接任衛生部長。當時,他才34歲。記者會上,他用開放的態度告訴媒體,要重拾民眾對政府的信任,就是別再說謊。

Vlad Voiculescu積極進行改革,卻發現整個醫療體系的崩壞,遠遠超過他的想像。例如:醫院院長的任命,完全未經過醫療專業考量,反而與政黨與利益有較大關係;他也因改革,成為下台的社會民主黨主要攻擊目標。

影片中,他告訴爆料醫師Camelia Roiu說,整個醫療體系都從根爛起了。

他的最大無奈,卻不只來自對改革的無奈。

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在數個月後的國會大選,原本因貪腐而飽受抨擊的社會民主黨,竟又奇蹟似地獲得最多民眾支持,而且得票還破紀錄;片中新聞片段說﹔年輕族群投票率只有5%到10%。

Vlad Voiculescu最後得知選舉結果,代表他得要下台,改革夢碎,他的父親打電話忍不住抱怨﹔「那些上街抗議的人呢?都到哪去了?」也苦口勸他,回去奧地利繼續當醫生,別再幫這些人了,他們沒什麼好值得期待的。Vlad只能無奈苦笑,掛了電話。

原本被認為是受害者的人民,竟又回過頭去支持加害政權?動輒數十萬的抗議群眾,多數是年輕人,但投票結果呢?

這份無奈,也帶出片名Colectiv最深沉意涵:我們都是集體的一分子,無奈卻也必須共同承擔所有後果;這層意涵,因台灣中文片名翻為《一場大火之後》,很可惜消失了。

導演Alexander Nanau在奧斯卡頒獎典禮結束後,在個人臉書轉貼'The Alternate Routes'樂團的"Nothing More"歌詞,足以描寫他對本片的心境:

"We are love, we are one
We are how we treat each other when the day is done
We are peace, we are war
We are how we treat each other and nothing more"

這部紀錄片,是部令人心痛與省思的紀錄片,查了台北票房,只有23萬;如果還有機會,建議別錯過。

【紀錄片之後】

紀錄片只拍到2016年大選結果出爐。其實,之後還有更多故事發生著。

Vlad Voiculescu二度擔任衛生部長又火速遭撤換

紀錄片中,抱持改革理念的衛生部前部長Vlad Voiculescu,後來並未消失在政壇,去年12月,他代表「拯救羅馬尼亞暨自由團結聯盟」(USR-PLUS)二度入閣擔任衛生部長,不過,這次任期壽命更短,2周前,也就是今年4月14日,他在總理未給他任何說明機會的情況下,「被宣布辭去衛生部長」職位。

羅馬尼亞此時的執政黨,已從中間偏左的社會民主黨,改成中間偏右的國家自由黨。羅馬尼亞的COVID-19疫情,是東歐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已超過105萬人染疫,死亡人數也多達2.7萬人。

說好的改革呢?Vlad Voiculescu後來受訪說,他二度接任時,發現當年他所立下的改革措施,幾乎全都回到原點。當年因Colectiv位於轄區而下台的布加勒斯特第四區市長,竟然又在第五區當選市長。

至於當年燒傷的人們呢?羅馬尼亞政府去年才終於宣布,要免費提供這些燒傷者醫療照顧,因為這些復健資源實在太過昂貴,但看在受害者眼中,這只是執政黨為了保住政權的權宜之計,否則怎會在五年後才宣布?

共產黨成歷史 殘跡仍存在醫療體系

羅馬尼亞在1948年由共產黨全面執政,直到1989年東歐共產國家如骨牌接連倒台,羅馬尼亞才開始進入民主化年代,但問題是:換了政黨執政,長達四十多年的官僚體系,這些位居要津的人,不可能一夕之間全部下台更換。

Alexander Nanau曾在受訪時說,羅馬尼亞的醫療體系,還停留在共產黨年代,也是目前僅存的共產黨遺物,同樣一批人仍擔任醫院及醫療體系負責人,同時選出他們中意的經理人,只為其效忠的政黨服務,也讓特定人士得以中飽私囊。

政府刁難 Colectiv 報名奧斯卡

Colectiv雖在國際間得到無數評論與獎項肯定,但這部主要描寫羅馬尼亞政治腐敗問題的紀錄片,在當權者看來,肯定不是滋味;Alexander Nanau在受訪時被問到,為何拒絕領取羅國總統頒發給他、肯定他在文化及電影貢獻的獎章?。

他說,這只是當局投機之舉,當Colectiv被羅馬尼亞獨立委員會選為羅國代表影片報名奧斯卡時,政府當局還試圖否決這項決定,也不按往例撥款贊助,當這些政治盤算都沒能得逞後,總統反過頭來,想藉由頒發獎章籠絡他,「疫情爆發後,政府對於受創嚴重的文化機構更毫無補助機制,這是個毫不關心文化的政府。」

「當一個政權、總統,將「文化」(指Colectiv 電影) 視為威脅,只為不讓它發聲,而盡可能地打壓它時,我怎麼可能接受這只在形式上表彰我的獎章呢?

Colectiv,是一部有關媒體揭露真相的紀錄片,也是一部運動者進入官僚體系、想改革卻深感無力的紀錄片;在Colectiv事發6年後來看,這更像是一部警示預言影片,特別是在世界許多國家都因COVID-19疫情燒出許多醫療體制問題,更令人不寒而慄。

至於民主呢?Alexander Nanau說,政府將人民視為投票機器,放在當前世局,確實也讓人有無限省思。

最後,這部片最後的感想是:台灣發生大規模的燒燙傷事件,從高雄氣爆到八仙塵爆,台灣燒燙傷事故急救、復健機制,真的是強大到令人無比驕傲。

至於台灣或香港的「集體/共同命運」,將會在哪裡呢?我們深信的民主價值,是否會面臨「投票機器」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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