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耀輝 X 文化按摩師:打造 AI 按摩院 探索肉身與程式的未來美學
對於創作,周耀輝總是孜孜不倦,不止貪心,也貪玩。在他人眼中,他也許正是自己筆下的那個《無敵哪吒》,「踩起風火輪,滑落大遊戲」,一時走進社區創作,一時為新舊樂人舖橋搭路。這次受由香港藝術中心主辦的「文化按摩師」邀請,他將過千首詞作交由軟件工程師譚穎言生成一個「AI 周耀輝」,把畫廊轉化成一家按摩院,參與者邊按摩邊感受由他親自朗讀的歌詞音頻,並在AI輔助下進行身體書寫。
周耀輝所策劃的,是一場對時代與體制的挑釁,在肉身與機械互即互入的時代,拷問身體的邊界。
粉紅色佔領白盒子 畫廊化成按摩院
「我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節點,首先看到的不是藝術而是空間。進入腦海中的是一個白色、理想化的空間,而不是任何一張獨特的圖像。」
——Brian O'Doherty,《在白立方之內-美術館空間的意識形態》(1976)
這個週末的包氏畫廊,被一抹粉紅色籠罩,彷彿有一種曖昧在繚繞與撩動,但置放好的一排排按摩椅,卻又揭示著這個空間的療癒面向。
在許多人的固有印象裡,藝術總是不怎麼平易近人,不止心理上覺得自己與藝術品有距離,實際上人們也總是只能在紅線後與藝術品保持「社交距離」,尤其在全白色的展覽場地之中,空間佈置中的權力往往規範著我們如何觀看作品。
近十年起,全球藝術世界裡的機構與展演的模式不斷醞釀著新形式的誕生。疫情與各種不可抗的日常中斷因素,催逼人們轉變、甚至更渴求各種的實體交流。
當代藝術世界如今需要回應新的觀眾需求、來勢洶洶的世界命題,還有新的藝展演形式如何被展示。藝術中心主辦的「文化按摩師」本年度以「Talking Heads」為題,以藝術串連靜觀禪修、感知心理學、走到氣候變化、數學邏輯與人工智能,潛入內在然後觀照世界,來到第十場壓卷之作,找來詞人周耀輝作參展藝術家,藝術中心節目經理Ian笑說:「當時邀請周耀輝時,他問這個節目叫『文化按摩師』,有沒有做過真按摩?如果要他參與,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做真的按摩院。」
如何展示沒有實體載體的藝術品、還有以何種形式串連人工智能讓參加者能夠感受與反思,這次的體驗-《按摩,然後按鈕:感官、歌/詞、AI》大膽地將白盒子轉化成按摩院,在舊唐樓很常見的粉紅色燈光照進本來純白甚至有點聖潔的展覽空間,忽然有種錯置的市井感,甚至對白盒子發起了一場象徵權力的挑釁。
節目總監Teresa認為藝術並非象牙塔之物,而是應該與時代及人們緊扣。她表示,整個項目「比起curate(策展),其實更是co-operate(合作)」,跟以往構思活動很不同,因為疫情與社會動盪緣故,過往一、兩年構思項目時多以較闊的題目出發,給予藝術家更大自由度及空間發揮。巧妙的是,正因為這些不穩定性,使他們策劃上有雖然是見步行步,但卻有更多彈性能夠緊貼時代,讓藝術能夠在當下回應當代的一些需要。
時代的不確定性最先反映在疫情的多變,在藝術館搞按摩,難道不會有顧慮嗎?節目經理Ian坦言,一開始他也猶疑過「觀眾會不會擔心衛生問題?」,甚至想「不如輕輕按腳便算?」,但後來被周耀輝構思的soundscape(聲音景觀)、visual landscape(視覺景觀)說服:「耀輝構思將畫廊轉化成一個如同子宮的空間,觀眾入到來像是被包覆著一樣,好像漂浮在無重狀態當中,於是我們決定要實行出來,讓他們去感受然後創作。」
「文化按摩師」今個階段以「Talking Heads」為題,從藝術出發,涉獵其他媒介及專業範疇,從而激發參加者換位思考藝術的位置。於是他們邀來另一位參與者、來自三藩市的軟件工程師譚穎言,特地為是次活動設計一個系統,以過千首周耀輝詞作為資料庫,只要輸入詞彙,網站就會顯示「周耀輝式」片語。還加上本地樂團帆人的逢一根據周耀輝的歌詞創作音樂,輔以周耀輝親自朗讀的錄音,整個粉紅色的空間花了大半年籌備終於被打造出來。
用感官張開 程式的肉身
正因為周遭世界過於被視覺文化籠罩,才使得周耀輝的身體書寫在流行文化中更別幟一格。周式歌詞,煽的不只是情,還有情背後的慾。要捕捉流淌在肌膚上的隱微感覺,他愛特別集中某種官感去書寫;還有「挑撥」 ,希望打開接收者各種官感的潛能,讓他們可以潛在地感覺到身體的可能性。
至於為何他會靈機一觸想到與人工智能聯動,也是來自「挑撥」的精神。
「按摩與身體是非常有關連的一件事,是一個很直接的官能。而身體書寫靠的是一些我身體上感覺過的東西書寫而成我會想:那麼AI又如何呢?」周耀輝說,「演算法是根據曾經出現的數據演算,永遠都是從過去生成一個所謂的未來」,似乎是一個知性的表現,卻並非體現,「因為AI沒有身體」。於是,作為創作人的他,抱持著對創作仍然充滿神秘與未知的堅信,向人工智能策動一場挑釁,嘗試「在非常之身體的狀態下配合極其不身體的科技」,重新思考人、AI與書寫的關係。
人工智能彷彿是冷冰冰的科技,裡面充滿計算、程式與篩選,每一步都有跡可尋;相較起來,人類肉身充滿不確定性,感官如何被轉化成大腦密碼,神經如何作出反應,科學往往說得上,又說不清,假如感官經驗能夠被轉譯成符碼,技術物通過自身的迭代成長,電腦是不是也有可能書寫不存在的「身體」?
周耀輝表示,對於AI能夠做到什麼,他自己尚在探索,唯一肯定的是這次之後,他對AI少了一份以往的敵視,「最初我對AI是帶有輕視或者輕敵的 ,總擔心它是來搶創作人還是各行各業的人飯碗」,他爽朗地笑說,「但我始終覺得它不會叻得過我!」。在分享環節中,他談到有一位參加者交出一份很「周耀輝」的作品使他非常驚訝,會不會將來有「AI周耀輝」可以寫出與他如出一轍的歌詞呢?後來問回參加者,原來創作全是出自自己手筆,並沒有找程式中的AI代勞,讓周耀輝笑開了懷,暫時鬆一口氣。
也有參與活動的Ian表示,程式中的「找AI幫手」按鈕是一個對創作者而言很大的誘惑,有時輸入一個詞語已經能生成洋洋百字,藝術世界中也越來越多生成(generative)的程式,幫助人們創作,是一把危險卻又強大的雙面刃。
透過是次創作,周耀輝亦重新審視AI是敵還是友,不懼怕被取代,還想借助它力量。在社區參與藝術項目上很是熱心的他想到,「首先是,如果我與它一齊攜手創作會否生成一些我意料之外的東西? 其次是,現在有些人會說AI不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而是Assisted Intelligence。這樣的科技是否可以幫助更多喜愛寫歌詞、卻由於種種個人健康或居住地的原因而苦無機會的人?」他說得熱烈,期盼著科技可以幫助更多人「去寫、去玩、去實驗歌詞」 ,特別是那些比較不擅溝通的邊緣者,假如創作可以好像玩遊戲般生成出來,能大大降低文藝創作可望而不可即的門檻。比起想像科技侵略的駭人,他還是願意相信程式能夠拓開感覺的平等。
「落手落腳」親自按摩的周耀輝形容邊聽著自己的朗讀聲,一邊面對眼前的身體,有種「超脫自身」的複雜感覺,一時間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彷彿「有你/故我在」:「大多時候我都閉起雙眼感受周圍,用全身去對他人的身體作出反應,當中有好多身體間的呼應,肉身的實在對比於這種親近的微妙。」
在放眼盡是一片撩人的粉紅色空間中,觀眾同時進行按摩,另一邊廂逢一進行現場即興音樂表演,這個情景很超現實,他便形容為或是神秘、或是宗教式的,但同時很專注、很一致,姿態各異的按摩師與被按摩者舉手投足,似乎在跳同一支舞,像是一個關於身體的表演。
別以為現場的按摩師很業餘,Teresa表示為了籌備是次活動,特地在藝術中心的大使中招募了數十名義工,他們反應意外地熱烈,亦與一家按摩中心合作,安排多名資深按摩師為義工們「補課」,學習如何正確地按摩。Ian笑說,這次開創先河後,或許真的能把按摩成為藝術中心的常設活動。
本身也熱衷按摩的周耀輝也反思到,被聲音環繞之下,聽覺就成為一種被放大的官感,「原來聲音本身,已經可以是一種按摩」,置身這次跨界合作按摩院其中,似乎身體不同部分都被按摩療癒了,他甚至猜想,將來的按摩院是否可以與即興的現場音樂表演合作、按摩椅是否也可以內置詩人朗讀詩作?未來還未來,想像有何不可?
對於未來,接下來的「文化按摩師」繼續拋磚引玉的跨界精神,Teresa透露在今個夏天將會開展第二階段-「Self Institute」,連結各範疇的專家導師與學員,從過往十次Talking Heads活動梳理經驗,開展並深入探究更多課題,他們的作品將會於明年中的文化按摩師藝術節發表。
面對種種當代思潮與湧來的疫病與動盪,身體總是一切反應的奇點,從不可見到可感知的轉換生成創作,在這個意義上,人與機器互相試探、接觸又分離,無處不在的感官與軀體缺席的程式還有譜出哪種詩意的可能?願我們繼續敏感,繼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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