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基本嘅心態係『重聚』兩個字,真係好想好想同 Sunny(張崑陽)一齊打機食飯,真係好想見返大家。」23 歲的 Jerry 說。

剛於中大政治及行政系畢業、現任社會學系研究助理的袁德智 Jerry,曾為中大學生會首個本土派內閣「星火」的外務秘書,中學參加模擬立法會而與張崑陽成為好友。兩人上大學後亦自組讀書會、研討會,閒時打機、飲酒、打邊爐,到了反送中運動,在張崑陽成為新聞人物之前,大小集會和街站就已見到 Jerry 與他的身影。

這一年,《國安法》實施了,朋友一個又一個逃亡、被捕,Jerry 同時看到驚恐的香港人成千上萬地離港,公民社會一片靜寂。輾轉思量近兩個月,他決定成立「開站師」,帶了一張枱、一支咪、一疊傳單,沒有特定議題地在各區「為開街站而開街站」。

「用一個喪開街站嘅方式,去希望大家,一齊用集體行動戰勝恐懼。」他說:「我想向香港公民社會證明,其實我哋仲有好多人,願意留守香港去到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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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大法好」 抗爭新常態

「國安大法好!辛苦晒咁多位國安!」

「開站師」首次行動當日,Jerry 與成員一起在西洋菜街擺「宣揚」《國安法》街站,一邊喊著「國安大法好」,另一邊傳單列出自《國安法》後共 100 人被捕、多項自由指數大跌等資料。他形容全是事實陳述,大概沒有犯法。不過,不出 20 分鐘已有十多名警員及督察到場,拍攝開站三人派傳單的模樣,再抄低身份證資料。

「開站師」成員包括早前被封殺的中大學生會「朔夜」外務副會長羅子維、浸大學生會評議會秘書胡凱仁 Ryan,以及被戲稱為「站長」的 Jerry。三人最近被中聯辦控制的《文匯報》以頭版炮轟,指他們以不同組織名義「播獨」,包括「開站師」。羅子維笑笑地指著報導中形容三人的句子:「老是常出現」。

昔日自稱本土派的 Jerry,今天擺街站派傳單叫喊「國安大法好!」他形容這是後國安法時期下「新常態」,「我以前會覺得 ,哇大佬,你講句嘢都要自我審查, 又咩謹慎,咁廢。當時我哋係好雄心壯志咁樣要去證明本土派㗎嘛,要將本土嘅理念發揚光大,但 2019 年之後好多嘢,大家都心領神會啦。」

現在,他認為必須要接受一個事實:《國安法》已經於香港實施,而願意行動的人數已寥寥可數,如果社運人士不謹慎行事,再被清算時,只會令其他香港人更懼怕參與政治活動,「呢個係一個要接受嘅抗爭新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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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的「加速主義」

曾經, Jerry、羅子維等人也被《文匯報》拍下同行相片,登上了 A2 版面,獲得「一格」報導,但登上頭版卻是首次。「有啲悲涼,兔死狐悲。何德何能啊真係,連我呢啲爛頭卒,都畀人擺上去重點招呼」,羅子維苦笑道。

Jerry 自言,不如友人般適合成為政治領袖,故一直居於幕後,即使在眾多素人出選區議會的時期,也絲毫沒有「拋頭露面」的念頭。他曾經在社交平台貼出合照,與張崑陽、梁晃維、鄒家成、岑敖暉等人分別多次打邊爐聚會,相中大家笑得合不攏嘴。然後,相中人相繼逃亡海外,或被指違反《國安法》而被捕。

最後只剩下 Jerry 一個「倖存者」。

「以前一直覺得,總有人係企得前過我」,他說,「但而家前面啲人已經無晒。」

首先是社運圈最相熟、投契、認識多年的張崑陽流亡;然後今年 2 月 26 日,Jerry 與梁晃維相約午飯,突然新聞報導指,「民主派初選案」被捕的 53 人需提早報到,當中正正包括梁晃維,外界揣測眾人難獲保釋,或從此與外界隔絕。

Jerry 當時仍心存僥倖:「我開頭都冇話係覺得係最後一次見面,但佢嗰時就話,可能真係最後一次食飯,我都覺得自己幾天真。」結果那真是最後一次,「咁就無啦,真係最後一次…以後見都隔住玻璃(見面)。」

談及成為「開站師」的初衷,Jerry 說,希望令本來彌漫恐懼情緒的公民社會再現漣漪。然而,當提到已逃亡的張崑陽、身陷圄囹的梁晃維,他又洩氣地說,「其實真係好簡單,我做咁多嘢其實都係想同朋友食想餐飯,可能唔係為民主㗎」,他笑說。

「好簡單好卑微嘅願望,成為咗我而家諗住去搞咁多嘢同埋堅持嘅動力,真係『重聚』兩個字」。

不少示威者愛以「加速主義」形容政權愈打壓,民眾愈快可以反抗成功,但 Jerry 心中或許有另一種「加速主義」。

「我會諗,我每做一件事,其實就喺加快緊我見到佢哋(戰友)嘅嗰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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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來就是「抗爭派」

2019 年的反送中運動,去與留幾乎成了示威者每次行動的討論重心;到了 2021 年,同一個問題以不同的形式再出現。

如今,移民成了香港最熱門話題,根據統計處資料,去年本地淨移出人口近 4 萬人,創歷來新高;彭博行業研究發表報告,估計 2021 年香港將有約 1.31 萬至 1.63 萬個家庭移居英國。記者觀察有關移民的 TG 群組,群組成員動輒數千。

「開站師」主張香港公民社會仍有空間可鑽,呼籲眾人留守香港,但移民潮又似乎大勢已成,眼睜睜看著眾人離去,難道不覺心理不平衡?

Jerry 苦惱地皺眉,「我其實唔太明白點解咁多人需要逃亡,或者佢哋叫『移民』」,他回憶 2017 及 2018 年也是本土派的低潮,公民社會如一潭死水,連他自己也一度意志消沉。但教他意想不到的是,2019 年竟爆發一場毫無預兆、前所未有的全民運動,他反問:「點解我哋唔喺上一個低潮中學習?」

他認為目前情況無疑「好差」,但香港公民社會仍有生命力,「只要我哋繼續留守喺度、唔選擇去逃避嘅話,我相信我哋日後都係有時機,可以再有一場波瀾壯闊嘅民主運動出現。」Jerry 說:「我係好確信有呢個時刻。」

Jerry 認為,街站是一個互相充權的過程,容許香港人在有限政治空間,以實際行動在各自崗位、按能承受的風險對抗恐懼,「好多人都覺得好憤怒或者好不甘,佢想做啲嘢,但唔知做啲乜嘢。『開站師』就係俾我哋可以做第一個挺身而出嘅人,可以帶起民主運動嘅漣漪作用。」他說,只希望大家在各自崗位「盡做」。

他又形容留下來的都是「抗爭派」,「只要我哋每人再踏前一步,去畀人哋感受,原來我哋仲有好多人,願意喺一個咁高壓政治環境底下,仲一齊去結伴前行嘅話呢,我哋一定可以用一個行動去打嬴一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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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嗎?

問題是,不是每個香港人願意為香港民主而「留守」,有人提出海外重聚、香港城、集中國際陣線等倡議,移民資訊和廣告鋪天蓋地的湧至。2019 年抗爭者常道,「愈多人留守便愈安全」,反之,愈少人留下來,留守的人「代價」便愈大。

堅持做留守的人,值得嗎?

羅子維笑言,訪問登出後,留言區一定有人勸他們離開:「聰明啲啊年輕人,我哋同佢鬥長命!」不過,他們不願放棄已被捕、無法離去的人。

大學二年級的「開站師」成員 Ryan 也認為,自己失去的只是微不足道,「經過 2019 年後,到底自己追求緊嘅係個人嘅民主自由,定抑或係香港土地嘅自由?我覺得係要分到好清楚…我放棄咗讀書嘅時間,可能仲有搵政府工、做公務員嘅機會,但相比其他人受嘅苦難,其實都唔算係啲咩。」

「我會反問一個問題,點解係被壓迫者要離開香港?要走嘅,應該係壓迫我哋香港人嘅人。」Jerry 說,放不下對香港土地的牽絆,「香港土地已經成為咗我哋嘅情感投射。就算你走咗,你都會對呢個土地有情感,因為你同香港之間嘅牽絆,會永遠不停咁不斷牽扯住兩者,你個人走咗,但個靈魂走唔到。」

Jerry 又同意,「重聚」的不應只是他與張崑陽、梁晃維等人,而是每一個手足,「香港嘅社會有咁多人仲坐緊政治監,仲有好多喺經濟同埋政治上面都被壓迫嘅時候,佢哋點樣走呢?…如果我作為倖存者,唔去為佢哋做啲嘢嘅話,我呢一世都一定好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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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疑,三人都是一心投身政治的新世代,對付出代價早有覺悟。

談及對於欲去之人想說的話,思考良久後的 Jerry 問了一句:「你走咗,可能你自己發展好好,但嗰班人就永遠.…你係咪真係捨得揼低大家呢?」記者不禁半說笑地問「你係咪道德勒索緊我哋讀者?」Jerry 笑笑後又思考良久,後來再補充,留下來的崗位有很多,不一定是擺街站,也可以是支持廣東歌、看「四台聯播」。

他強調,香港不是沒有希望的。

Jerry 提及,梁繼平在立法會曾除下口罩說過,如果反送中運動一失敗,香港公民社會之後的十年時間,都會一沉百踩。

他說:「我只係希望證明,只要香港人仲存在著嘅話,香港公民社會可以沉,但絕不可以一沉百踩。」

後記

「開站師」至今行動了近半個月,已開始為人所知。多年前曾為 Jerry 學生會內閣助選、現因「初選案」被還押的劉頴匡,得悉 Jerry 的行動後,特地寫信支持:

「從不同渠道都知 Jerry 等人堅持開緊街站,知道出面仍然有人努力不懈咁做嘢都感到十分鼓舞。

我覺得仍然留低嘅人比起『懦弱地離開』更值得被關注,希望大家都可以畀多一份支持同鼓勵所有仍然頑強堅持信念嘅人啦!」

文/莫曉晴

攝/Kenji Wong, Fred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