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自 hi 的後果
好像沒有跟大家說過,我並不喜歡喝醉。愛酒,不喜醉。人喝酒,是享受,酒喝人,是難受,嚴鑑。
醉了很煩,斷片更煩,麻煩到別人更萬萬不該。宿醉酒醒,由頭到內臟全身受罪,失態失言失憶失禮,「失 s」又 sucks,沒什麼值得高興。年少輕狂過,夠了。青春遮三醜,唔係講笑。人大了,要學懂自愛自重到足夠不讓自己尷尬的地步。終日亂醉,或許豪邁,多少有點自毀。爛醉,嘔、罵、攤,不好看,我貪靚。
「酒可好,不可罵座;色可好,不可傷生;財可好,不可昧心;氣可好,不可越理。」張潮在《幽夢影》論酒色財氣,簡而通透。
應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醉美的一課》,求醉,卻根本不是關於酒醉,是關於清醒。
與其酒醉三分醒不了,不如清醒時能醉三分。
影片因為挪威心理學家 Finn Skårderud 的理論,說 “humans are born with an alcohol blood level 0.05% too low”,補足一點點恰到好處的酒精,人便可更放鬆、更有創意、音樂感更強、更勇敢。0.05% 的 magical 三分醉。
正合我意。我愛的從來是喝至將醉未醉之間的:微醺,不多、不少。人會放鬆一點、放浪一點、放肆一點,心裏的一點野,會被釋放出來赤裸奔馳,把該忘記的事,該放下的人,又拿起,在一把叫不顧一切的鋒利刀口上,在萬劫不復之前,踩踩鋼線,非常過癮。不過,你又明知有一個後果,叫下一站萬丈深淵。
為了誘人又性感的微醺,Martin 和三個佬友,決定進行一次實驗,驗證 0.05% 的真理。四個身為中學老師的同事老友,全日飲適量的酒至剛好的自 hi,上堂飲放學飲四圍飲,保持 0.05,得咩?
一切由四人飯敍時唯一本欲滴酒不沾的 Martin 提出,一餐飯看清人生:他囿於自律,困於責任,拘謹得沉悶。年輕時為家庭,犧牲過理想,放棄了興趣,得到是平凡。教書,結婚家庭小孩,孩子大了,回望半生,看看鏡裏日久失修的自己,零魅力,再看十年如一日的老婆,視自己如一件老傢俬,零欲望,開始懷疑人生,有點自厭。
有一個監獄叫循規蹈矩,待久了會很沒趣。身邊不快樂的抑鬱朋友,很多都覺得自己沒趣、沒生趣。
說穿了是中年危機上身,郁達夫說的「人到中年兩不堪,生不容易死不甘」,片首才會問:什麼是青春,什麼是愛情。
年少多好,愛情多熱。天然縱情率性,戀得發燒。
但酒精不能回春,也不是愛的答案,或者雞精。對人生的控制放手,就是失控的開始。嘗過甜頭,興奮於 0.05% 的魔法之後,就是 120% 災難的開始,慢慢在刀鋒上失去平衡。海明威說,所有破產都是一樣的,逐漸地,然後突然地,包括理智。
追酒酗酒濫酒,三分醉守不了,超標再過量,走火入魔玩大咗,實驗要終止,代價包括家散、人亡。
很怕把喝酒當成逃避、水泡或治療的人,這樣對不起酒嘛!酒一定是好東西,否則上帝不會讓耶穌把水變成酒。有限度放鬆放肆和恨錯難返之間,太多警告信號你視而不見,有什麼閃失一定是人錯,不是酒的錯。偶爾放鬆軚盤,沒叫你醉駕或無人駕駛。
《醉美的一課》,是明白受傷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容易,醒覺沉悶磨人是生命一大部分才叫大悟。村上春樹看見抽屜滿是接疊整齊的乾淨底褲,便感到幸福,已經贏咗,從日常自得 0.05,才叫人生勝利。酒可解憂、解嬲、消愁,但活得 happy 要令自己有趣,感到生趣。沖繩人特別長壽,專家發現是因為 “Ikigai” — 每朝起床對生命有目的和期盼,不像 Martin 老友 Tommy,戒酒之後回復正常太枯燥,不見得有什麼意思。Martin 老婆的心碎,是原來我於你並不足夠,不是故事平淡但當中有你已經足夠。
二字記之曰:Jazz Ballet。人生,芭蕾之中,何妨爵士一下,規矩之中,即興一下,Martin 年輕時學過 jazz ballet,放棄了,最後那場戲,有歌有舞有酒,穿過喜和悲,跨過生和死,醒中有醉,是精彩的普渡。幾多歲,都可以做 romantic fool,可以率性,可以放自己監,但出來不一定要打家劫舍。
釀酒,喝酒,從來是關於平衡,不 over,不 under。偶有 over、偶有 under,又平衡了。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