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荷西謀殺案》的 déjà vu
【文:蘇厘】
「重看自己2007年下筆的作品,我覺得《聖荷西謀殺案》是一個過了時的劇本。」— 莊梅岩,《聖荷西謀殺案》場刊
莊梅岩謙虛了。好的劇作除了語言精煉、對白絕核、情節跌宕有致外,其內在思想還需經得起時間考驗,站在歷史洪流的不同分支上觀看都能有不一樣的體會。《聖》的劇本,正是在時間洗鍊下仍歷久常新的作品。
移居美國小鎮聖荷西的香港人夫婦Tang和Ling過着(看起來)悠哉游哉的生活,Ling的好友Sammi一次來訪打破了兩小口子的平靜日常,三人爾虞我詐,互揭底牌…乍聽似乎是一個印證七年之癢的桃色故事,但當中對香港人身份、中港關係的描述,以至建立於個體間權力關係的想像,應用於今日香港的社會環境上亦可有新的解讀。
「有冇諗過移民?」繼疫情、電視台爭霸戰後,移民無疑是現時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有人說為了生活,忍辱負重也要留下來;同樣有人說正因為生活才非走不可。Tang認為在美國「Everything is possible」,到美國是要賺大錢、坐豪華轎車,雖然對Ling而言欠缺才華的Tang只是痴人說美國夢,但二人均認為移民是通往美好生活的契機;對今日部份香港人而言,移民只是逃避厄運的逃生門。縱然《聖》並非探討移民生活的劇作,但亦打破移民等於「過了海成神仙」的幻象:移民者需面對就業及歧視問題、與社會的疏離感等。
劇中對香港人身份及中港關係的描述在2021年回看亦發人深省。劇中一幕講述Tang的生意夥伴、內地人Patrick及Ling的舊同事、台灣人明哥到二人居所作客,Patrick知道明哥是台灣人後道:「台灣?今天怎麼搞的,兩岸三地的人都來了,小鄧(Tang)你厲害,中國在你鄧家小小的屋頂下不費一兵一力就統一了。」這段對白掀起五月一日演藝學院歌劇院內一片哄堂大笑及掌聲。我無緣觀看《聖》前三次公演,不知當時觀眾怎樣回應這段台詞,但當晚觀眾情緒之高漲,夾雜戲謔般的歡快及了然大局的悲涼。到今時今日,再談香港人身份認同指數是升是跌、香港是否可作為兩岸統一的跳板,似乎已是徒然。
Patrick、明哥及Tang續談兩岸三地的身份認同問題,明哥認為香港人因為不想探討身份問題,所以向經濟發展,Tang回應香港人只是務實,身份問題在歷史洪流下不值一談。明哥其後的一段對白再次引來全場掌聲:「……也許你說得對……這些身份問題上的爭論,甚至爭取在歷史洪流裡不算甚麼,一百年、五百年後再看它,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浪花。但正正在這小浪花裡如何掙扎便體現了人性的尊嚴,我們是站在完全不同的觀點去看這個問題,你說的是生存,我說的是如何生存得有尊嚴。」Benedict Anderson講民族是想像共同體,但那天在歌劇院鼓掌的人們大抵是現實共同體,掌聲伴隨的或許是腦海中閃過香港人近年如何在小浪花裡掙扎的片段。
《聖》透過揭示一宗駭人的異鄉情殺案,帶出角色間支配/被支配的權力關係,臨近尾聲的一段對話正可作例:
Ling:「Tang,容忍有個限度,我諗你唔記得,你係唔可以冇左我。」
Tang:「No! 我係可以冇左你! 我決定搏一搏。橫掂出到去又係坐監,喺呢度同坐監都冇乜分別-」
Tang在強權下反抗,展現破釜沉舟的意志,2007年的文字在今日迴響不斷。當晚在劇場感受的déjà vu,是跨越時間和虛實間的似曾相識,正是這種似曾相識,連繫了在場的觀眾,在場的香港人。
作者簡介: 不擅辭令,唯有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