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偉傑 Hector Chan】

2021年4月14至4月25日,「賽馬會藝壇新勢力」的跨媒界項目,藝術行《待渡》進駐北角 (東) 碼頭。由陶瓷藝術家尹麗娟、媒體藝術家伍韶勁、作曲家林丰、形體演出編舞黃靜婷及策劃人張慧婷,與台前幕後眾多藝術工作者共同創作。展覽重新演繹香港詩人梁秉鈞(也斯)筆下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呼應了香港人今天的情感。

《待渡》涉及多元感觀的浸沉式體驗,展場卻並非完全封閉。在北角 (東) 碼頭的半開放場境中,展場跟香港背景扣連,在此它介入了現實,成為了城市中的一個臨時場所。40分鐘的限時觀展體驗就如一場無法重播的放映,一次無法重臨的城市漫遊。在這個時空設置下,它不會是一場自出自入的傳統畫展,以使限時內每一分鐘的時間體驗都會讓人留意創作人所安排的起承轉合。

大型詩境

「噹噹...」鈴聲似乎象徵有一艘船快將到達。工作人員敲響手上的鈴噹,靜默地邀請觀眾進場,開始待渡。

進入展場,環境幽暗,前方傳來一段寂寥幽深的音樂,像是電影的前奏般,引導觀眾入局。走上樓梯,首先看到的是展場中央的大型陶瓷碎片風鈴裝置,無數的陶片風鈴懸在半空,微微晃動,叮叮作響。

風鈴裝置旁有鞦韆椅,觀眾在椅上的搖晃經絲線的傳遞,牽動成串的風鈴搖曳。每張椅下有一個圓形呈碎裂紋理的大陶板,踏著它來借力,不管是靜坐和搖擺都比較穩妥。

風鈴裝置旁有多個小型頌缽裝置,銅碗旁有木棒規律性地轉動或敲打,牽動光線的起伏,間歇性地在黑暗中照亮風鈴。

陶片風鈴、鞦韆椅、頌缽、光線起伏、幽深的環境與音樂,由這些元素複合而成的大型裝置是《待渡》的主輪廓,構成了一個寂寥的聲景,配合展場中央投映著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詩句節錄,甚至成為了一個憂美的詩境。

頌缽和枯山水等靈修元素似乎讓人脫離塵世,靜靜地享受光影詩聲,把這浸沉式的藝術體驗當作是一次旅行,不亦樂乎?但穿過風鈴隙縫後的窗口看到的,是今天的香港;而展場不是別處,正是北角碼頭。

〈北角汽車渡海碼頭〉(1974) 是也斯的作品,其詩句表現出一個龐大又寂寥的香港。它既是一個繁忙的現代城市,卻又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廢墟——

//寒意深入我們的骨骼

整天在多塵的路上

推開奔馳的窗

只見城市的萬木無聲

...

油污上有彩虹

高樓投影在上面

總是如此晃蕩不定//

城中的人們壓抑情感,卻似乎隨時傾瀉而出——

//他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靜靜吐烟

對岸輪胎廠的火災

舞出漫天裊裊

眾人的煩躁化為黑雲//

這座城市會怎樣?城中的人們又會走向哪裡?

各方的人們都在一個庇蔭所中等待——

//沿碎玻璃的痕跡

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裡

路牌指向鏽色的空酒罐

只有煙和焦膠的氣味

看不見熊熊的火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

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裡待渡//

奈何47年過去,香港仍然跟真正的平靜無緣。《北角汽車渡海碼頭》的意境讓人代入今天香港的鄉愁境況,展場位於北角碼頭,更使詩中的景象似乎近在咫尺。

場域特定 (Site-Specific) 的特性讓《待渡》無法成為純粹的美感享受,必然帶著更切膚的人文意味,而這份解讀的線索,落在展場的兩端。

文字及互動裝置

風鈴裝置的盡頭,展場的兩端由文字及互動裝置構成。近海的一端有「浮於維港的故事」,團隊訪問了來自不同背景的人,這兩年間如何經歷生命的抉擇、停滯、別離。文字張貼在窗上,黑夜的維港成為了文字的背景。旁邊長椅有兩塊寫有電話號碼的陶瓷碎片,觀眾可以打電話去聽訪問錄音剪輯。

另一端擺放著十多根長筒型水族箱,是一個互動裝置。觀眾可從一旁的工作人員處領取陶瓷片及竹籤,把一個不想被知道的願望刻在陶瓷片上,然後把它放入水中。文字會在水中慢慢溶解,直至不可辨認。

展場兩端的文字和互動裝置,為中央的風鈴裝置釐定了詮釋方向。回頭再次坐在鞦韆椅上,看著風鈴搖曳,眼前的美感已得到了情感的輪廓。

風鈴與意志

許願的陶瓷片跟風鈴裝置的陶瓷片形狀相約,讓人聯想到懸在半空的無數風鈴,似乎也隱藏著種種無名的祈願,是無數個不想被知道願望的憂慮與恐懼,亦是無數個在這憂慮下仍然存在的靜默意志。只需人們的一點動作,風鈴都會打破沉默,叮叮作響,共鳴如歌,哪怕牽動它們的只是一個人的一絲搖晃。

循環起伏的光線使空中的風鈴有如點點燈火,讓我想起《一代宗師》的對白 —— 憑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

如果說陶瓷碎片在展覽中象徵「意志」和「願望」,那在椅子下讓觀眾踏著借力的圓形陶瓷版,會否象徵了人們的某種付出?

光影與時間

「等待」是一種時間體驗,關係到「怎麼等」和「等多久」。

《待渡》的命題牽涉時間,而展覽所塑造的等待,似乎不只是參觀時限的客觀 40 分鐘。頌缽裝置為展場帶來的的光暗變化沒有偶然,只有規律性的重複起伏。配合幽暗的展場和窗外的夜景,如果這些光暗的起伏象徵月亮的陰晴圓缺,十幾秒一次的光暗循環彷彿壓縮了寒暑交替,象徵觀眾正經歷一場日月如梳的漫長等待。

這是代表了港人至今的渡日如年?還是預言了往後的遙遙無期?

等待尚未結束

展覽的風鈴裝置、幽暗環境及音樂決定了展覽的主體形式(form)。

在塑造浸沉式感觀體驗的同時,展場兩端則勾勒了形式的內容 (content),提供了足夠的文本線索,引發層層遞進的解讀和感動。

置身於此事此地的香港時空,配以詩句的意境,則介定了整體的語境(context),把展覽中的所有的感觀美、詩意及故事都連繫回日常生活的切膚之痛。

(可惜我預約不到有舞蹈表演的時段,未能賞析當中細節。)

《待渡》創造了一個憂美夢幻,近乎超現實的舞台,讓觀眾走入其中,置身於一個鄉愁的場域,置身於一首詩中。奈何這個「待渡」的超現實情境,骨子裡是太過現實了,以至我們既是觀眾,亦是舞台之中的角色。

在詩意的展場中看著窗外的維港夜境,我想起《傾城》的副歌(紅眼睛幽幽的看著這孤城),然而,展覽塑造的整體氣氛雖然憂愁,卻不是絕望。

至少在黑暗中,我們仍看見一片片閃爍搖曳的陶瓷碎片,即使看不到當中溶掉的願望,至少仍聽得見風鈴叮嚀作響 —— 至少這裡仍不是一座孤城。

展覽開始時工作人員敲鐘示意,展覽完結時卻沒有,彷彿這場漫長的等待還未結束。特別喜歡展場中的一段文字 —— 「你知道英文字母 Z 之後,其實仍有別的字母嗎?」大概這些風鈴都在等著某個未知。

藝術勾勒出情感輪廓

早前跟朋友談起,正當風雨飄搖之時,香港展覽似乎反而更好看了。也許因為是藝術家有太多的話想說,而少了藝術學的賣弄,亦或許關乎觀眾的改變。

這些年來,香港人得到了的集體的回憶、鄉愁和祈願,生成了一個群體 (Community),甚至是一個群族 (Ethnicity)。集體性促成了共鳴和感動,藝術的創作、展示和傳遞,久違了地變得同氣連枝。藝術的表達能力幫助大眾勾勒出被壓抑的情感輪廓,可能是一種抒發,亦可能是一種治療,《待渡》把北角碼頭化成一個城市庇護所,對香港人而言亦有這種意義。


作者簡介:香港藝術工作者——繪畫、策展、評賞、教育,享受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