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豬

(店小二小店因不獲續租,將於2021年5月10日結業。)

70後的Eddie以前沒有想過將賣舊物當做職業,一切也要從在香港「做設計實在搵唔到食」開始。

深水埗黃竹街有間小型舖頭,門口擱著天安大押的牌匾。觀塘裕民坊宣佈重建後,當舖結業,老闆Eddie結業之前去了把門牌搬了回來,鮮綠色的招牌便成了店小二的店門口亮點。走進店內,有些舊物放在沉實的木櫃裏,有些放在酒店用的金閃閃手推車架上(後來知道手推車也是賣的),從精緻到偏向實用,甚至是「無用」,杯子、電鐘、60、70年代的港產燈飾、古老菲林相機、期票、舊報紙單張……也有些玩味十足麻雀擦膠或者得意貼紙讓人把玩。

老闆隨手在店內拿起一件舊物,便能侃侃道出其出處及用途,有時也會夾雜著收購時的故事。上次為我們介紹過以前的儲物櫃數字牌:「好似呢種不同質地的牌,呢啲係雞檔等劏雞時俾客人,另外呢啲係以前水務署人員家家戶戶去檢查時,俾住戶登記或者記錄嘅牌。」Eddie說,在收購古物的時候,不希望只流於買賣交易,他會主動了解物件背後的故事,因此他也笑笑說自己不是生意人,比較任性,興趣為先。

「無用之用」 

設計出身的Eddie,畢業後當過紙媒平面設計,發覺這行業實在供多於求:「平面設計範疇在香港無用,你看每年都有很多人才從不同的學校畢業,但無所用。我身邊的朋友全都轉行了。」他說。

十年前開始,香港印刷媒體已有萎縮之勢。2010年後,部份報章及週刊陸續結業,或是轉向數碼化。紙媒所需的人才,每年遞減,畢業生更難找工作。這年,Eddie的兒子終於上大學,不過,社會需要甚麼人?大學的知識又能夠為他配備甚麼才能?「事實就是,不讀大學也不可惜,倒不如讓他在外面闖下。」

有見設計前途黯淡,Eddie便把大學時期收集舊物的興趣發展成為事業,以自己的無用之用,發掘一下古物的「無用之用」。

四年前他著手策劃復古舊物市集,可惜兩天的市集,來到的人走馬看花,不足以讓人進入欣賞舊物的世界,於是令Eddie萌生開舖的念頭。

販賣舊物與小故事

為何賣舊物,Eddie說初衷是想讓更多人欣賞舊物,因為它們比現在工廠倒模生產的物件更「正」。不過小記看見店內也有些工廠產出的舊物,Eddie補充,即使是工業革命後也有好的產品。他的工作便是搜尋各地設計、品質好的舊物,也當一個故事收集人。他認為,這就是vintage與nostalgia或買賣古董(註1)兩種態度的分別:「所以我也不算是懷舊(nostalgia),只是見到有好嘢就去八下」。

以長期放置在大門外的,來自油麻地唐樓的墨綠手術床為例,Eddie指這張床仍有用處,也是一段民營醫療歷史的見證。60年代人口急速增長,廣華醫院不足以應付九龍區的病患,有些醫生便在唐樓開民間診所,幫街坊做些簡單手術。老西醫當年便在這張手術床上幫街坊割盲腸。近來,這位老西醫的兒子急著清空單位雜物,以便放盤,於是便找上Eddie。Eddie聘了三個搬運工人從唐樓搬下來,也收集了這個故事,放在店小二門口。遺憾的是,老西醫年邁行動不便,因此Eddie無緣與他談上幾句。

這麼大的手術床,Eddie笑說怕是沒有很多人感興趣。但為何明知蝕底都做?Eddie稱收集老店舊物時,有時能否賣出去並非考慮因素之內:

「淨係買買賣賣很悶,有故事聽才有趣。」除此以外,Eddie得悉深水埗三興磅廠會搞一個磅的展覽,便把收集得來的大型舊磅轉送給三興磅廠。平日他又會去隔壁歷史悠久的剪刀伯伯檔口[註2]串門子,看看能不能夠撈到故事回來。似乎,Eddie在賣舊物講故仔當中,找到無限樂趣和滿足感,也希望客人尋找舊物時,可以細聽故事。

Vintage不是懷舊 是「活在當下」

vintage與「懷舊」的另一分別,Eddie是這樣理解的:許多人對於古董、舊物的想像都是「收藏」,他反而認為舊物要使用,要讓它們「活在當下」。「你見到店內嘅所有物件,全都可以用返。我希望客人買返去後用佢,損耗壞咗都唔緊要,呢樣正係佢嘅意義。」

Eddie的工作桌上,有一組小工具。從不同地方收集回來的舊物,如果部份零件損壞或太古舊,他盡可能以一己之力修理及「活化」。像牆上掛著的吊燈,改裝燈泡頭,加上法國的搪瓷,重新組合,便能重新使用。

Eddie希望,vintage市場能推廣及至其他年齡層的人。他指舊物市場圈內人變化不大,觀察到香港地方小,與其買件古玩收藏,不如降低些少門檻,吸引年青人。


筆者有問道,可能買的人也只是當消費品般買,並沒有如他希望地珍惜和使用舊物,對此,Eddie無奈地搖頭:「那我也沒有辦法啦……」

「仕紳化」–是大南街還是深水埗?

疫情猖厥,港府收窄出入境限制,香港人往日能夠出外旅行唞氣,現在只能在城市找娛樂解壓。到cafe喝咖啡,在草地野餐、散步、看展覽、逛文藝店,便當是區隔情況下的必要悠閒,本地許多小店應運而生。深水埗大南街2017年時,大概只有一兩間皮革店、咖啡店。2020年過去,新開了20多間咖啡店,還有文創概念店、展覽空間+cafe、書店、設計師時裝和精品等等。同時,大南街一帶的地舖租金於2020年也遽升了五成。

有人開始說,這是「仕紳化」的開端。但亦有人說,財團未殺到,未有取代原有小店,未有連鎖店進駐,不算是「仕紳化」,亦有人說,文青會玩爛成條大南街。

店小二的店是第一批被加租的小戶。店小二的店前身,是Eddie與友人夾份在南昌街開古物玩具店,收到中介通知指新業主不放盤,無法續租。後來Eddie也跟伙伴在結業後因著發展目標不一而拆夥,Eddie其後在大南街附近黃竹街租了一間約百多呎的舖,開始一人生意。小型舖頭,兩年租約。

有天看見舊店業主,他表示沒有要收回舖頭的意思,這才知被中介擺了一道:「中介再租出去可收多筆佣金,這就是社會現實」。兩年後,店小二的店會何去何從,Eddie也不知道:「沒有辦法啦,唯有隨波逐流——隨著業主喜好被加租」。

在大南街內,小店能否繼續經營,生死權由業主與地產商主宰。Eddie跟我們說,這裏有個地產中介,幾乎包攬大南街大部份店舖,認識很多業主。「佢主宰哂呢區的命脈,小店食粥食飯都睇佢頭」。近期大南街其中一個舖位,幾年來都因業主抬高價格,不租也無所謂而一直丟空,終於租出。新租客把它裝修成咖啡店,月租接近6萬,破了整條街的出租紀錄,同時也為租金攀升的趨勢帶來隱憂。同時,Eddie直言多了咖啡店與文創商店,確實提高了商品價格,也吸引了較多高消費力的年輕人來。

「只聚焦呢條街,的確可能係仕紳化,但你zoom out成個深水埗就唔係。」Eddie認為,咖啡店或文創店於深水埗區可能佔一小部份,數目可能比自助洗衣店、髮廊更少。不過,自助洗衣店或髮廊會服務當區街坊,但似乎咖啡店或文創店,就未能與社區拉上關係?Eddie說,古董或古物,他會嘗試從區內的小販或地攤購入,但咖啡店或文藝店就比較困難,小店可能與當區連結便要花多些功夫與心思。

因應市場 調整格調 從舊玩具到打卡道具

店小二的店前身以香港舊玩具為多,故店內風格稍為大眾化。Eddie更有收集舊報紙、雜誌的習慣。Eddie雖希望推廣vintage的市場,但也要向現實妥協。

「我都唔想製造打卡文化,但你見到客人有呢個需求,而我都要搵食。」事情讓人無奈。開新店後他調整店內舊物價格、改變店內格調,把一些可以「打卡」的精緻舊物放出來賣。有蘇聯出產,機身較重的舊菲林相機、早期因台劇再次掀起風潮的伍佰《愛情的盡頭》卡式錄音帶、《花樣年華》中的綠杯子……

「你見店內的物件與早期店小二的貨物很不同,現在多數是杯杯碟碟,或者是可以打卡的道具(props)。」他說。

兩個惡性循環

橫觀大南街小店,外觀甚美,不少是日系、仿歐風格,甚至特意製造「打卡熱點」,讓區外人可以打卡。這股文青風掀起消費熱潮,租金也藉此被推高,而貨品價格也會因而上升來平衡收支,造成惡性循環。

加租熱潮尚未退卻,另一個惡性循環便已開始。Eddie說,大南街的咖啡店開始飽和,也因數量多而有機會生意被分薄,據聞首批進駐的咖啡店都需要重新裝修,製造打卡位吸引客人來光顧。

這樣的循環,不禁令人擔心往後大南街的發展,會否真的被文化評論者批中:先是原生小店因文青店更值租而被迫遷,一段時間後,新文青小店,也會因租金昂貴被逼退場,財團進駐,汲取小店打造出來的街道名氣,繼續經營咖啡店、文創商店……

帶著這個憂慮問老闆Eddie,有沒有方法,小店和原生的街坊,不因租金颷升而「被攬炒」?

Eddie也曾無奈地嘆道,自己也看了那些有關「仕紳化」的文化評論,但就覺得,單純應付租金和維持生計都已有難度,無法再去負更多的社會責任。他又指,現時香港疫情嚴峻,各種局勢之下,封城、移民、解封之後,香港人會否一窩蜂衝去旅行、兩年之後大南街會怎樣?仍是未知之數。

[1]得利林記刀剪已於2021年2月結業。

[2]: 由於vintage的中文通譯是「復古風」,而nostalgia的中文通譯是「懷舊」,兩者只看中文是看不到受訪者想強調的價值觀的分別,因此,為尊重受訪者原意,小學雞選擇用英文原文。

店小二的店

深水埗黃竹街1D號金寧大廈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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