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另外一部被『寄生上流』(上流寄生族,Parasite)遮蔽了的好電影,是『一九一七』。

『一九一七』是近年來在電影技術難度上最高的其中一部電影,因此很多人討論這部電影時,就將重點放在「一鏡到底」的技術上。很多人追究,這部電影到底是不是真的「一鏡到底」(答案是沒有);也有很多人好奇這部電影到底是如何製造出近乎「一鏡到底」的幻象,又在哪裡露出了破綻;還有,在實際拍片的現場,到底如何執行這種拍攝方式。

這樣的電影技術如此突出,會吸引人注意技術,會想要知道技術如何執行,毋寧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對我來說,要談技術,還是應該回到根本的標準,探問:技術和電影要表達的訊息內容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舉例來說,在影史上非常重要的經典作品,希區考克(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拍的《驚魂記》(《觸目驚心》,Psycho)。在這部電影當中,希區考克開創了當時前所未見短鏡頭快速剪接的技術。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用了幾十個鏡頭,將那個浴簾打開、短刀刺殺的場景呈現得如此緊湊。這太精彩了,創造出一種無可取代的驚悚效果,和電影中要呈現的突如其來、完全沒有理由的兇殺、暴力,完美結合在一起。

所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即使原先已經知道故事情節,都一定對那樣連續的鏡頭畫面,短短幾秒鐘的過程,留下了永誌難忘的印象。甚至因為有那麼一段驚悚畫面,再後面我們繼續看電影,不管是在什麼樣的情境底下看,那個畫面必定左右你如何去認知接下來的電影要發生、可能發生的事,讓人如坐針氈。在那個畫面,那個鏡頭,那樣的剪接技術呈現之後,我們沒有辦法再用一種一般、正常、理所當然的心情往下看這一部電影。

近一點,舉一個例子,那就是李安所拍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電影裡大部分的故事情節發生在大海上,李安卻刻意不到真實的大海去現場取景。他不拍真實的海洋,而選擇用綠幕動畫製造出大海的景況 — 瑰麗、鮮豔,顏色與形狀好像要從鏡頭滿了出來,因此而造成了一種似真的 virtual reality,虛擬實境的效果。

回到揚·馬特爾(Yann Martel)的原著,弄清楚小說內在的雙重敘述邏輯,我們就能夠體會李安的用心。用綠幕動畫絕對不是為了要省製作費用,不取大海時警是「不為也」,而非「不能也」。和老虎在海上漂流的故事,是少年Pi他對日本海上防衛隊人員說出來的,也是他選擇相信以便讓自己和聽者,包括讀小說、看電影的人能夠避開去想像殘酷不堪的現實,所以要將故事中的一切顯現得比現實還真實,比現實還鮮明亮麗。

回頭看『一九一七』,關鍵問題在「一鏡到底」有沒有意義,有多深刻的意義?

在此之前,得到二0一五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鳥人(《飛鳥俠》Birdman)』已經標榜過「一鏡到底」了。『一九一七』是戰爭大場面,在調度上比『鳥人』要高上十倍、百倍。所以「一鏡到底」的選擇,主要是出於導演和他的技術團隊的炫耀動機嗎?

我必須說,如果你真的好好看了『一九一七』,你的答案一定「不是」,而是導演要用這種方式創造出戰爭的臨場感。

「一鏡到底」提供了觀眾在銀幕前面的real time,用一比一的時間,隨同一名士兵經歷了兩個小時在戰場上的各種不同的經歷。那是一種奇特的緊湊濃縮時間(intensive time)。一般的電影也必然提供比我們日常生活緊湊濃縮的時間,不過那是靠著剪接,將沒有事情發生、比較不重要的時間刪除省略了,在電影中只保留它剪掉了有事件的,把所有的事件接在一起,因而得以在電影中創造出時間濃縮的效果。

「一鏡到底」卻是明白昭示不用這種方法濃縮時間,兩個小時就呈現兩個小時當中發生的事。那麼為什麼我們還會感覺時間如此intensive呢?濃縮、緊湊是從哪裡來?從戰場本身充滿了諸多完全不可預期變數,隨時出現,不斷地接踵而來。我們跟著兩個士兵,後來變成一個士兵,經歷這樣的時間當中驚人的種種各種變數。

包括遠遠看著明明在天上飛的飛機,突然之間下一秒鐘就墜落到地上。但那整個經過並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空難」。我們想到飛機掉下來的「空難」,那是多麼稀奇,多麼不可思議,不可能在身邊發生的事。然而在『一九一七』電影裡,就是靠著「一鏡到底」所提供的不剪接real time,將飛機掉下來的「空難」平常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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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 大疫年紀事(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