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年 2 月 15 日,寒風凜冽,瑟縮於通州街天橋底的露宿者從睡夢中驚醒。食環署與警察沒有事先通知,粗暴清場,把四十多位露宿者的家當視作「廢物」丟棄——身分證、床舖衣物、家庭照等,全被掃進垃圾車。十多位露宿者與政府對簿公堂,要求署方道歉並向每人賠償 3000 元;九個月後,雙方庭外和解,每位露宿者僅獲賠 2000 元,其中兩人在訴訟期間因病離世。

九年過去,政府還欠他們一句道歉。

「天寒地凍,你收曬佢地啲嘢,哇......我真係......所有人都可以覺得呢件事係人神共憤。」想起清場那夜,導演李駿碩依然氣忿。2012年,他曾以學生記者身分採訪通州街露宿者;2021年,自編自導第二部長片《濁水漂流》,亦與露宿者有關。

《濁水漂流》以當年通州街清場案件為藍本,講述政府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粗暴清場,將露宿者的私人物品當作垃圾丟棄的事。吳鎮宇飾演的輝哥及其他露宿者在社工協助下,在小額錢債審裁處提告,要求政府道歉及賠償。訴訟期間,有人離世,有人無奈妥協,有人抗爭到底。

李駿碩說:「電影是一塊鏡,反照我哋正身處的時代、社會,我哋不得不面對的事。只係我哋有冇認真去睇。每一區都有露宿者,認真睇就會覺得呢個世界真係幾悲慘。」

凝視他人之痛苦,也反照自身。

不可違背的真實

遇見電影前,他曾經擁有另一面鏡子——新聞。

通州街露宿者向政府索償那年,李駿碩還是中大新聞系學生,正為校刊撰寫一篇與露宿者有關的校刊專題報道。那時,他連要找社工同行探訪的概念都沒有,直接與幾位同學到通州街採訪,「去到(同露宿者)你眼望我眼,就開始傾計,好容易開到話題」。露宿者都很樂意分享其生活點滴,從做過什麼職業聊到哪一年賭馬贏了,偶爾也會提起生命中的錯過與自責。不親密,但親近。

然而,當他再次走入橋底時,彼此間卻多了一道牆。

2017 年,李駿碩剛修讀完劍橋大學性別研究碩士課程回港。因要寫一份以中醫為主題的劇本,隨李家麟醫師到通州街橋底義診取材。多年後重返故地,一切已變了樣。原本席地而睡的人們,架起一塊塊木板,圈出自己的生活範圍,形成猶如「變形金剛」的木屋群。

「喺經歷好多次清場同驅趕後,(露宿者社群)慢慢有一個防禦機制......起咗木屋之後,其實好多露宿者對世界係有敵意嘅,有一個好明顯嘅內外區分。」整個生活型態的轉變,使他開始萌生創作念頭,把學生時期的採訪經驗及露宿者的真實故事轉化成電影劇本,拍出《濁水漂流》中通州街天橋底的眾生相。

李駿碩表示,這次在一個真實架構上進行創作,「吸毒」是必須保留的元素。輝哥剛出獄重返街頭,擺好唯一的家庭照,拿起針筒,從大腿根部注射海洛英;大勝(朱栢康 飾)毒癮起,四處借錢;陳妹(李麗珍 飾)也曾偷錢買毒品......當現實中大部分通州街橋底的露宿者都有吸毒習慣時,他不希望把劇中角色描寫成一種例外。

他們有癮,所以吸毒;會自責,但戒不掉。李駿碩點到即止,刻意避免為吸毒行為強加太多前因後果或悲情。他說,有毒癮本身就是吸毒的合理理由。「你好多層層遞進,朋輩影響、家庭破裂等原因,都係想歸咎於個人責任,冇諗過毒癮本身係有個不自控喺度。」

李駿碩坦言,從製作角度來看,有許多誘因刪去吸毒情節,包括電影評級,以及讓觀眾更投入劇情的考量——大眾基於對吸毒的既定觀感或道德批判,很容易會認為角色經歷的苦難都是自作自受,難以共情。

「但如果我為咗講一個維權故仔、更貼近觀眾情感,而攞走(吸毒)呢樣嘢,其實我係違背咗個真實。」一旦違背,也就背棄了整部作品。

「劇本中心思想、最基本前設是,無論他從哪裡來,以前做過什麼、是不是吸毒,佢都有權捍衛作為人嘅尊嚴。」李駿碩表明,自己無意塑造出如李爾王般的悲劇英雄,甚至刻意抹去角色背景。即使觀眾對角色的過去一無所知,也可以為他們抱不平;即使露宿者吸毒、經常進出監獄,他們都有權爭取公義,有權要求政府為其失職道歉。

「佢唔需要係一個好人,佢都可以選擇堅持。」例如輝哥。

無法橫越的距離 

「依家政府好聲好氣同你傾,你仲想點先?」大勝希望庭外和解,收下 2000 元賠償。
「政府做撚錯嘢就要道歉啊!」輝哥一聲怒吼,堅持政府必須道歉。

「一句道歉係咪真係咁重要?」社工何姑娘(蔡思韵 飾)不解。
「你一開始點解要我哋去法庭啊?係咪為咗錢?」輝哥反問。

乍看之下,像是大勝選擇錢,輝哥選擇道歉。但李駿碩強調賠償與道歉、錢與尊嚴,不應是一種對選,兩者原為一體。「你哋(政府)行政失當,所以我哋(露宿者)會得到呢個賠償......輝哥只是好心水清地指出,筆錢係代表住道歉係必須,你冇呢個道歉嘅話,你就係一個欺凌。」

他不忿反問,賠償本身已經意味著(imply)道歉,為何要否定後者?「但呢個就係我哋官僚嘅運作。」一次又一次推搪責任,漠視民意。

指出道歉為何必須後,導演輕嘆:「所以好坦白講,呢樣嘢唔係一個露宿者嘅視角,係我嘅視角。」他透露,自己曾就這情節徵詢社工吳衛東的意見,生怕會變成一種「騎劫」,把作者聲音強加在露宿者身上。對方承認現實中露宿者的確不大可能拒絕賠償,然而,他們也會像輝哥那樣,對政府的做法、不公義感到憤怒。

就像當年有份向政府索償的露宿者祥哥、基哥。2018年,兩人接受媒體訪問時談起清場那夜,依然憤怒,直斥政府至今仍欠露宿者一個道歉。他們說:「就算他拿了我一毫子,他也有錯,沒通知、沒禮貌地取去了我們的東西。」

導演在盡力呈現露宿者真實生活的同時,也很清楚自己與作品主體之間,存在無法橫越的距離,「只可以行到幾多得幾多」。就像電影中的何姑娘,生於小康之家,三餐溫飽,不曾經歷流離失所,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既得利益者;無論進行多少次探訪,她都無法完全體會露宿者的苦難。但重要的是,在這無法橫越的距離面前,「你可唔可以同大家一齊同行呢?可唔可以係有原罪嘅狀態下,真誠地幫助呢個社群?」

從何姑娘反照自身,李駿碩坦言:「我要承認自己都係一個好中產出身嘅人,而我拍呢套戲唔係可以改變到個世界。」露宿者依然面對強權無理對待。

2020年2月,警方在通州街公園一帶進行掃蕩行動,其後露宿者投訴被警員砸爛家當、扯頭髮、踩下體及出言侮辱。同年 9 月,事主之一、越南裔露宿者阿十被指藏毒遭還押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一個月後,懲教署稱阿十在囚室內以「長褲纏頸自殺」身亡,大眾質疑其死因疑點重重

回想阿十的遭遇,李駿碩慨嘆:「呢件事(露宿者權益)一路發生緊,冇解決過,而我作為導演,我淨係可以釋述,而憤怒係一個代入(角色)的途徑。」

有些憤怒,可以跨越階級、時間。「譬如 2012 年 2 月15日,天寒地凍,你收曬露宿者啲嘢,所有人都可以覺得呢件事係人神共憤......呢個係一個天地不容、我哋可以一齊去嬲嘅事。而嗰個憤怒嘅情緒,係一個可以共情嘅狀態。」李駿碩相信,電影語言能讓觀眾代入特定角色,若人們看警匪片可以代入警察,這次也可代入露宿者,試著同行。「因為大家都擁有一啲相同的人性。」

電影無法改變世界或推倒霸權,但至少可以反照社會,凝視他人而共情。

此時此刻,通州街橋底已被封上層層圍板、鐵絲網,掛著「請勿非法霸佔政府土地」告示。原本棲身橋底的露宿者,或被逼遷至附近的通州街公園,或繼續漂泊,尋找下一個橋底,或公園,或隧道,或街角後巷。

後記:攝於2019年的劇情長片

2018年,李駿碩執導首部劇情長片《翠絲》,藏在佟大雄(姜皓文 飾)筆挺西裝下的「翠絲」,輕訴跨性別者大半輩子的壓抑與憂愁。三年後,他交出第二部自編自導作品《濁水漂流》,露宿者輝哥聲聲怒吼,道出多少港人心聲。

 《濁水漂流》劇本構思始於 2017 年,次年動筆,攝於 2019 年 10 月 24 日至 11 月 19 日,正值反送中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李駿碩坦言,當時所有人都有點心不在焉,難以百分百專注在電影上,甚至想過停工。但基於電影主場景通州街橋底 11 月就開始圍封進行更新工程,也只能「頂硬上」。

「我喺一個返唔到轉頭嘅狀態,如果冇咗個橋底,我拍唔到個故仔落去。所以嗰刻,原來我係冇得揀㗎,所以唯有繼續拍。」李駿碩無奈道。

電影劇組最終在非常機動的情況下完成拍攝,「好多時,我都係拍一、兩個sound take 就完,好多時間空咗出黎,因為唔知道會唔會發生咩事,令到我哋拍唔到落去」。但也是那充滿未知的創作環境,造就了《濁水漂流》獨特的電影美學,「一種好有機、好接近紀錄片美學嘅鏡頭運動」。無論是鏡頭美學,抑或演員狀態,「我覺得依家再拍都拍唔返呢個狀態」。

那一年,有太多憤怒與悲傷,無處安放。化作一句句對白,化作熊熊烈火。 

李駿碩開玩笑道,假如當時他拍的是一套愛情喜劇,大概真的會煞停吧?

提到電影題材,不禁想起幾位資深監製年前受訪時形容,今年新導演的作品都是「有病的電影」,像《一念無明》、《淪落人》等,囿於資金有限,只能拍成本較低的寫實片,拍不出警匪片、動作片。作為不到三十歲,拍過性小眾、無家者的新晉導演,對此說有何看法?

「全部都係有病嘅電影,因為我哋係一個有病嘅社會成長。」直截了當。有別於上一代影人經歷黃金時代,李駿碩成長於社運年代,求學時期遇上反高鐵、反國教、雨傘運動,入行後在反送中運動中完成第二部長片。

比起去考慮要不要拍飛車、爆破、槍戰,大概還有更逼切的事要說吧?

雖然不打算一輩子拍社會性強的電影,也很想拍自己的愛情,但他從不嚮往拍動作大片,不奢望靠拍電影買樓。「我好安於自己依家做緊嘅嘢。」可以在不違背個人喜好的前提下專注創作,他說,很自由。

「當你個心態冇諗住搵好多錢,好多嘢都可以好簡單。」接著,他忽然說起在康文署健身室與《淪落人》導演陳小娟從互不相識到成為摯友的經歷,笑得燦爛。

但願在這有病的社會,好好生活,好好拍電影。

攝 / Oiyan Chan

文 / 鄭晴韻 

場地提供 / 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無家者生活誌》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