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按:觀李傑新作《香港花園》震撼好大,強烈地覺得面前的是「案發現場」。有些事情發生過,現在只剩暴風雨過後的痕跡。觀展拍照,有如收集罪證,叫我不斷在腦內補完案發情節。如是成篇。】

她蜷曲著身子,他從後抱著蜷曲的她,睡著。他的鼻息,輕輕掠過她粉嫩的左臉頰;她的呼氣,渺渺落在他粗糙的左手背。蔚藍色的枕頭,刻印著二人的輪廓。像這麼一個靜靜的夜。某時某刻,他猛然睜開雙眼,棕色的瞳孔閃過一抹紅雲,在漆黑的房間裡格外耀眼。他驟覺眼前的胴體變得陌生,整個人向後一縮,撤出被窩。她夢囈幾句,又迷糊地睡去。他的腿滑過褲管,踏上拖鞋,站起來;他的手摸摸長褲口袋,咦?

「XX 唔見咗!」他喃喃自道。探入褲袋,確認。
「屌!XX 唔見咗!」他提高聲量。再探入褲袋,再確認。
「屌你老母!XX 去撚咗邊!」他咆哮。

她驚醒,神未定過來,只見他翻起被單、打開衣櫃、拉開窗簾;然後又打開雪櫃門、打開洗衣機門,甚至大門。他一味重複一句說話,「XX 唔見咗,XX 唔見咗」。遍尋不果,他十指剷入蓬鬆的頭髮,摷了一大輪,大叫。她衝過去,摟著他的腰,「唔好搵喇,好無?」他一邊搖頭,一邊掙扎,不消幾多氣力就甩開了她。

他倒出雪櫃裡面所有東西——鐵架和膠箱,可以拆出來的都拆了。他便徒手擊向雪櫃外殼,外殼的叮噹磁鐵散落一地。他沒知覺似的,一拳又一拳打過去,滿滿都是凹痕。每一次舉手,她都驚得不敢說話,多少慶幸拳頭不是落在自己的顴和肋。雪櫃電線拉斷了,燈熄了,開始不冷了,他就停手了。她瞄了他一眼,急急把目光移走,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目標。緊緊捲著被單的她,瑟縮於房間角落。抽泣,不敢作聲地抽泣。

愣了一秒,他左右盼顧,盯上洗衣機。一個箭步,兩下助跑,一躍而上,他在機頂跳彈床,像個孩子,直至外殻爆開、露出滾桶 。渾身是汗的他,褲管也穿了好幾個洞,終於停下來,再道:「XX 唔撚見咗!屌!」緩緩爬下來,走過一地鐵與膠的碎片,他拎起襯衫,穿上,若無其事地打開大門,出去,關門。

關門扯風,門邊的植物葉子不斷點頭;但床邊的黑狗,可能太過害怕,竟然哼不出聲來,無聲地目送他離開。

走廊幽幽的燈,打在他的身上,照出一雙血紅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刷在兩臂的衣袖,再掃掃胸前略縐的衣襟。咦?他手探進右胸的口袋,咦?右嘴角微微翹起,又放鬆。原來還有一個 XX。他伸手到門鈕,一扭,一轉,門開了。她閃躲在最裡面的一角,全身包住,僅僅露出一對閃縮的眼光。他看著她,她不敢直視而急急緊閉雙眼。

放輕腳步,他像船那般航向她。拖鞋壓過地板的飛砂走石,歷歷作響,自遠而近。她呼吸愈來愈急,急如氣喘,最終索性摒息。他蹲下來,隔著被單撫摸她的頭,說,「我愛你」。她放鬆下開就張開眼睛,見他瞳孔的一抹紅雲閃退,重展深邃的棕啡。她慢慢鬆開手,被單緩緩地順著頭髮向後滑落。整個赤裸的身子,冰冷而顫抖,被他一擁入懷。由頭頂到頭髮,耳背到耳珠,額角到尾心,腮骨到鎖骨,他一吻一吻印封。血乾後帶著微腥的手,把她的臉蛋捧著在掌心。四目交投。「我愛你」,兩唇相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說一句,吻一下,直到她眼角抖落淚水。

「太唔公平喇。」她一手推開了他,秒速又被抱回來。他用脖子緊緊地纏著她的頭顱,像蛇。漸漸,她頸背感到一行行微溫的水珠淌過。他緩緩鬆開來,輕輕搭在她的肩頭。兩顆人頭在彼此的肩頭擱著,棲息,良久。淚水流盡,淚痕也乾了。他在她的肩上睡得打呼嚕,她摸摸他的後枕,像安撫懷中的孩子。她望向窗花外的魚肚白,靜靜地迎來又一個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