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級防疫警戒」第一夜 我的萬華、那些人與回憶
【文:Arthur Cheng】
病毒,來得比預期中慢,卻跑得比想像中還快。才五天,台北市成了疫情重災區,逼得政府不得不宣布,將台北市與新北市列為「三級防疫警戒區」。
面對前所未聞的「三級防疫」,做好防護準備,開車沿著萬華熟悉的街廓,看著這裡的人們,兀自故我地活著;這裡是一個旁人無法理解的世界,或許,也是一個不需旁人理解的世界。
[😷] 第一夜 [😷]
下了高速公路,沿著環河快速道路由北往南走,也就是沿著淡水河,行經忠孝橋、中興橋、板橋、新店匝道,幸好都沒走錯出口,順利到了桂林路,一個左轉,就到了華西街。
從桂林路上望向華西街,入口牌樓依舊閃亮,屋頂天篷下的燈飾,宛如點點星光,閃亮不歇,但放眼望去,一整排店家,全都拉下鐵門,整個華西街幾乎空無一人;有店家特別訂製壓克力板寫著:「疫情嚴重,暫停營業」,較小型的店家,就找張紙潦草交代一下,來日再見。
在華西街另一端,幾家小吃店仍營業中,一張小桌子,幾名客人,沒有隔板,沒有社交距離,照喝照吃,口罩顯然是身外之物!另家店門口坐著老闆和店員,兩人無奈手肘撐著頭,晚上8點通常是生意正好的時候,但顯然沒有客人上門,等了一會便放棄,起身走進店裡。
轉向梧州街這一頭的廣州街,原本馬路兩旁滿滿的攤位,逛夜市時,只能走在馬路中間,但這一夜,因夜市暫停營業,所有攤位全都撤離,路上幾乎沒有人車經過,頓時發現,廣州街原來如此寬敞;仁濟院外,一名老翁坐在路邊,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格外孤單。
車行經過西昌街,也是同樣的情況,滿街的夜市攤商,全都不見蹤影,只有一家小吃攤營業,幾名男性喝酒閒聊,這裡,顯然也不是防疫指引管轄之地,現場只有一張摺疊方桌,如何架起隔板、如何維持社交距離呢?指揮中心一再強調,若做不到,就暫停營業!第一夜,遠遠望著老闆與客人們的世界,彷彿是一個抽離的時空。
再轉到龍山寺前,艋舺公園內聚集不下10人,或坐,或站,有人乖乖戴口罩,也有人脫了口罩抽菸,還有人不知是否喝醉酒,站在路邊張望,口罩自然沒戴。
一路上下來,街上不戴口罩的人,或在路邊小吃攤飲宴的人,即使不刻意尋找,仍然為數不少。陳時中說,有幾把火燒得很旺,對他們來說,活在這艱難的世界,或許,步調如昔,才真是生活吧!
再轉往三水街方向,因為這區裡的茶藝館,算是這波疫情最早發現的地點,所有店家都已拉下鐵門不營業了,原本霓虹招牌閃爍的巷弄,只剩慘白路燈亮著,為這難得的第一夜,留下註解。
同樣都在萬華地區,距離老萬華不遠處,就是觀光客喜愛的西門町,這裡是屬於年輕人的世界,每到周末,更是人潮滿滿,這個三級警戒的第一夜,一切都變了調。
從中華路左轉成都路,招牌閃亮依舊,但人潮宛如蒸發了。捷運西門站六號出口前廣場,平時永遠有滿滿的人群聚集,不管是等人、聊天,這裡永遠不缺人潮,但這一晚,鏡頭拍下的,只剩行人零星穿梭其中。這一夜,閃爍招牌有如昭告天下,誰才是夜不落城真正的主人。
轉往行人徒步區,從漢中街、武昌街再到峨嵋街,不變的是滿滿的招牌,滿滿的店家,和熱鬧的音樂,唯一有別的,是空曠無比的街道,幾乎每個店家的店員都站在門口,等待客人上門,這才發現,即使一家小型服飾店,也有多達四、五位店員。不管是雞排店、飲料店、手機貼膜店,都是店員比路人多。
平常周末夜晚總是車輛滿到爆的成都路、峨嵋街,這一晚,街上沒有太多車輛經過,出現頻率最高的,應該是外送的熊貓和Uber Eats了。
因為三級警戒,電影院全關了,只剩海報和招牌,提醒人們這曾是熱鬧非凡的電影街,戲院門口的小攤子,沒生意做,自然不見蹤影。漢口街上的紅包場、大舞廳,招牌依舊閃亮矗立,只是再也不得其門而入。
距離西門町最近的峨嵋停車場,只要到了周末,特別是晚上,必定一位難求,但這一夜,入口指示牌亮著「尚有350個車位」,等於有快七成都是空的。至於今年初剛開幕的日本Don Don Donki,周末入場人潮經常也是大排長龍,這一夜,空空蕩蕩,徒留原本方便民眾排隊免受風吹日曬的棚子。
[🌹] 經歷了一年多習慣被外國媒體、重要人士稱讚的日子,面臨這波疫情,難免會有些遺憾,但細細反思,病毒無所不在,變異快速,或許,我們也該學習,如何與病毒共存,努力並堅持著,繼續生存下去。
[🤝] 我的萬華回憶,那些人與事
出社會第一年,就以萬華分局為主要採訪轄區,這段歲月,仍是生命中最美好、難忘的回憶;在這裡,每天都看到的社會百態,每張臉孔,至今仍深烙腦海。
這次萬華疫情最早確定的案例,是在三水街茶藝館,所以,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發送60萬封細胞簡訊的匡定地區,就是以三水街為中心,東至康定路,西至梧州街,北起桂林路,南到和平西路三段。
在這個區塊中,除了有三水街無數家茶藝館,或者更為人熟悉的,茶室、阿公店,也有國際知名的華西街夜市,更是曾在戒嚴年代首次喊出「反戒嚴」的「519綠色行動」集結地,也是民間信仰重心的龍山寺。這裡也有無數老店、小吃雲集的廣州街、梧州街和西昌街夜市,即使後來全都改名為「艋舺夜市」。這裡,還有萬華分局,象徵正義、執法的一端。
陳時中說明新北蘆洲獅子會前會長與萬華茶藝館染疫個案之間的連結關係時,一句「有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成了網路流傳金句。之後,他也說,在這地方做疫調面臨許多困難,「有人說到龍山寺買竹筍」,其實應該有「另外的關係」。
陳時中說得隱晦,還拜託大家不要去拍篩檢站,因為可能會讓這些人不敢出面,一曝光,可能會產生家庭的問題。
二十幾年前,剛出社會的我,幾乎整天待在萬華分局,跟著三組刑警們到處跑,吃、睡幾乎也都在分局。那時,老刑警偶爾會帶我到「阿公店」坐坐,印象中,裡面通常有個大客廳,擺了幾張桌子,幾盤菜、幾罐啤酒,泡泡老人茶、開心唱唱卡拉OK,幾百元或甚至不用出錢,就可以讓一些老客人消磨一整天。
對一些老客人來說,店裡沒有最低消費,也不用買檯數,許多人與小姐們早已是天天見面的老朋友,有空就進來坐一下,聊幾句、罵幾句,當然,也會有男歡女愛,你情我願,誰也不欠誰。
在這區域,還有一些事,無法公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例如:一般人走進三水街,若沒有十足心理準備,可能很難脫身。當時,更難忘的,是在西昌街暗巷中隱沒的身影,她們通常沒有茶室撐腰,也沒有三七仔幫忙吆喝,只能靠著每一次與行人眼神交會的剎那,決定是否能掙得這一筆交易。
可想而知,這次疫情爆發,要她們冒著身分曝光、遭受千夫所指的風險,這是何等煎熬的事。
我相信,陳時中部長沒有責怪的意思,當外界動輒以「超級傳播者」形容確診者,他維持一年多來的公開論調:確診了,就是我們的病人,我們就有義務要照顧他們。疫調有所隱瞞,在所難免,只能透過警政協尋系統來輔助調查。
畢竟人生有許多選擇,誰又有權力高擎正義之劍,幫別人做出選擇呢?
每個身影,都有故事,當年,一名刑警說,曾移送一位六十幾歲的老婦,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每天都有司機開Benz接送「上、下班」,她也不缺錢,為何要做此工作呢?老刑警轉述說,老伴走了,兒女都在國外,每天在家也是無聊,出來找個伴、聊聊天,賺錢反倒是其次。
這個區域,還包括艋舺公園,前身有一部分是龍山市場,巷口有賣許多高檔名牌假貨,生平買的第一支「勞力士」假表,就在這裡買到。後來,有位警察索性自己當起老闆,喊得出的名錶,他都找得到。
這裡,每到深夜,又是另番景象,許多攤架上,躺滿了一個又一個遊民。
他們身上家當,通常用幾個大塑膠袋裝著,街上找到的紙箱攤開,就化為棲身之床,也是一天安寢之處。當時,拆掉龍山市場,對許多遊民來說,等於毀了他們僅有的容身之處,畢竟公園開敞空曠,棲身其中,難免成為遭人驅趕的目標。
當時,也有人窩在龍山寺附近的廣州街店家騎樓,引來商家反彈,最常見的店家驅趕之道,就是在騎樓頂用繩子吊著幾支裝滿水、挖小洞的寶特瓶,水會慢慢滴在地板上,讓地板永遠維持潮濕,遊民就無法鋪放紙板,自然無法久留。
2011年時,當時有台北市議員就以相同概念,要求清潔隊在寒冬深夜到艋舺公園噴水,美其名為清潔公園裡的大小便、檳榔渣,但即使未直接噴向遊民,終極目的都是相同,地板或公園長椅濕了,遊民們就無法鋪設紙板安睡公園裡,眼不見為淨。
台北市有位社會局長特別喜歡安排夜訪遊民行程,每次大陣仗帶著社工、警察,硬是把正在睡覺的遊民們叫醒,一個個登記造冊,好說歹說,就是要把他們帶離棲身地,送往遊民收容所;當地社工熟絡招呼,就是希望他們住進去後,別再跑出來了。
遊民說,他不喜歡被綁住,現在這樣,多自由自在。不過,為了讓長官可以交差,也讓管區好做事,通常會去住個一晚,隔天就又離開了。
遊民的身分,有很多種,有些願意接一些臨時工作,有些即使想工作,也不見得有人願意找他。有次,遇到一位遊民,大約五、六十歲,他的家當有破損的雨傘、老舊的行李袋,還有好多塑膠袋,一眼撇見其中有一疊日曆紙片,不是完整的一整張,而是剩半張或三分之一張的日曆。
紙片上頭,用原子筆畫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形圖案,線條自由奔放,造型特異,當時,第一個念頭,這不就是洪通的畫風?當時問了他為何畫這些圖像,他說,喜歡就畫,沒事就畫,找到紙就畫。若在不同環境,老翁是否有機會成為當代藝術家?沒人知道。可惜當年拍下的照片,因底片不復存在,自然也無法再現其作品了。
遊民們,不像你我一樣,整天有手機可滑,或找得到電視可看,現在更少有人在公園遺留報紙,最新疫情動態,可能都來自於同在附近出沒的人口耳相傳。找個可棲身之處,或許比什麼快不快篩,更是當前燃眉之急。
萬華不是只有茶藝館和遊民,這些極小部分的萬華、人和回憶,在「三級防疫警戒」的第一夜,不斷衝擊心頭。
你我覺得理所當然的日常,對他們來說,或許都是一個跳脫平常的世界,踏出不尋常的每一步,或許,都是煎熬。他們每天活動的範圍,可能方圓不到幾百公尺,當明天迎來的,不只是一個行事曆上的日期,而是幾乎無法掌握的無常,何德何能,何忍苛責。
衷心期盼,這些在社會底層活著的人們,能撐過嚴峻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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