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下的同運(下)】國安上門 被送離境 一位香港同運人士的內地平權經驗
極權臨近,同志運動以至整個公民社會走進黑暗時刻。人人自危之際,同運者在推動街頭抗爭、政策倡議、公眾教育等皆處處受限。(見上篇)
不少受訪者都將香港公民社會的未來,與內地比較,甚至認為香港人是時候向內地社會運動者學習。
「彩虹中國」創辦人張錦雄過往積極在內地推動同志平權。即使政權在高壓統治之下,他仍然在狹縫中找到掙扎的空間:將敏感的活動地下化,用曖昧的字眼包裝信息,避免正面觸碰政權痛處。
他這套方式在內地用了足足 10 年之久,有時被國安找上門,有時「被旅遊」後送回香港,但都無阻他繼續堅持,直至 2019 年遭行政拘留後被禁入境內地。
在極權下推動同志運動,他們有時屈服妥協,避免敏感言行觸動政權神經;有時堅守原則,對政治風險處之泰然。在狹縫中靈活變通,時攻時守,時進時退,在曖昧的紅線之間尋找生存空間。
內地同運受壓
中國內地其實不乏同志活動,但往往遭受政治打壓。2013 年有人試過在湖南長沙舉辦同志遊行,數十人手持彩虹旗呼籲社會關注同性戀權益,反對歧視同性戀者,當時網上有人形容這是「中國內地首次真正意義上的戶外同志驕傲遊行」。但 19 歲的遊行發起人隨即被行政拘留12日。
上海驕傲節是中國內地其中一個最大型的同志活動,自 2009 年每年舉辦藝術、電影、論壇、派對等一系列活動,不過活動在 2020 年宣布停辦。美國 CNN 當時引述知情人士稱,活動義工都承受了巨大的政府壓力,甚至連日常生活及工作亦受影響,最終決定終止活動。
要在極權統治下推動平權,就要學會解讀政權的紅線。一旦與政權正面衝突,就要有心理準備去承受後果。我們姑且稱之為「內地模式」的同志運動。
內地模式:公共衞生角度出發 避人權倡議
屯門區議員張錦雄用了 10 年時間學習這種「內地模式」。他早於 1998 年創立同志組織「香港彩虹」。在 2009 年開始將工作重心轉向中國內地的同志平權,曾走遍廣洲、武漢、長沙等地的大學演講,向中國青年講解同性戀與性健康。他之後成立了「彩虹中國」,以香港註冊團體的身份,支援中國同志平權及愛滋防治。
他感受到自習近平上台後,內地對公民活動的打壓愈趨強勢,在內地推動同志活動面對的阻撓愈來愈多:他曾試過到內地演講,一下火車就在月台被十多名公安包圍,要求立即登上下一班火車回港;公安突然走到他住的酒店,要求他取消同志互助小組的活動,他「被旅遊」後再被帶到機場,登機直飛回香港。
在中國推動同志平權多年,張錦雄了解到怎樣的紅線碰不得:內地同志組織可以從公益、健康角度服務同志社群,但人權倡議就是禁忌。 以他在內地演講為例,絕對不會提及「人權」等敏感字眼,「不會講太多權利的事,我自己都要避開」。
張錦雄發現內地不少同志組織,註冊時都避開「LGBT」字眼,只能以「健康教育中心」自居;2008 年成立的同性戀親友會,被視為是內地最大的同志組織之一,則因為一直以處理親子關係、創建和諧環境為己任,因而獲得中國官方的接納。
同性戀親友會甚至不時獲中國官方媒體採訪吹捧,包括央視英文頻導CGTN等。《環球時報》一篇文章曾形容,親友會的公益活動登上央視 CGTN,「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中國『外宣』工作的一張『名片』」。
「公益小組、掛靠於衞生部門的工作小組、健康教育中心等,純粹用衞生部門的資金,派安全套、驗血、義工訓練、聽熱線,這些可以做。但你不要搞同志運動,『運動』已經不能說。你不要與境外組織有關係,做交流會議、拿美國的錢……」
「不會有壓力團體,不要搞聯署、簽名。你可以做網上民意調查,私下將調查結果向政府反映,但不要找記者報道,找外國人權組織幫助,令國家『冇面』。」張錦雄說道。
內地模式:低調活動 躲避國家機器
在內地辦同志活動,要懂得靈活變通。張錦雄曾在內地舉辦同志友善的宗教活動,高峰時期有過百名基督徒參與。但這種不獲官方認可的地下教會活動,很容易觸動國安的敏感神經。 為了避過官方耳目,他們會租用酒店,以「公司員工年會」的名義辦聚會,並只能用極低調的渠道宣傳。
2017 年中國實施《境外非政府組織境內活動管理法》(簡稱《境外NGO法》)規定境外非政府組織,包括慈善及環保團體,在中國要向警方登記才可工作,警方有權調查這些機構,也可將顛復國家政權、分裂國家等的非政府組織,列入不受歡迎的名單,不得在中國境內再設立代表機構。
張錦雄指在香港註冊的「彩虹中國」,同樣被視為是「境外 NGO」,從此他到大學演講就要先獲官方審核批准。有大學教師會繞過學校,私下邀請香港嘉賓,並在宣傳海報中隱去敏感講者的名字,甚至只能口耳相傳散播消息。
但不論如何小心,始終難敵國家機器的監控。在酒店的宗教聚會,最終被國安從酒店閉路電視發現;大學的地下演講,則被國安潛入課堂後揭發,涉事教師從此已不准再授課。
「我們用過這些方法,但最終都會被人拆穿。」
2019 年 1 月,張錦雄深圳被捕,被控違反《境外非政府組織境內活動管理法》,被行政拘留三日,再被告知五年內不得入境內地。
這條中央的紅線,未來會否應用到香港平權運動身上,目前無人知曉。但張錦雄相信,香港人「短期內」仍然可以談論民主人權,希望大家仍然能「堅持講真話」。
同樂運動會:商業主導、非對抗性戰術
「內地模式」會否降臨香港,仍是未知之數。但有本地同志團體就採用另一種策略,成功爭取政府及建制陣營的支持。
同樂運動會(Gay Games)將於 2022 年舉行,由香港同志組織取得今屆申辦權,是這項國際賽事首度在亞洲舉行。據同樂運動會稱,活動已獲平機會、政府「香港品牌」計劃、投資推廣署及旅發局擔任支持機構。
主辦團隊透露曾與多個政府部門洽談,例如向民政事務局、康文署商討場地問題,與旅發局探討旅遊上的合作,與入境處商討性小眾入境及簽證的安排,與警方商討保安及防疫等安排……
同樂運動會在對外宣傳時,經常強調活動可以為香港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同樂運動會網站首頁就已列明,活動預計將產生 10 億港元的經濟影響,包括 30 萬個酒店客房預訂及相關消費收入,預期吸引來自 100 個國家的 12,000 名參加者、75,000 名觀眾及 3,000 名志願者。
香港同樂運動會聯席主席林敏蕙坦言,與政府商談的過程非常「商業主導」(business oriented)。
她承認同樂運動會與政府溝通的戰術(tactical approach),有別於其他本地同志組織,「我們只是用體育、藝術、文化作為平台,我們採用非對抗性方式(non-confrontational manner)與政府互動。」他們同樣有與政府討論性小眾議題,例如是要求入境處正視跨性別人士入境的問題,「但我們以體育、藝術、文化的脈絡去討論」。
「可能就是因為這種戰術,令政府覺得較容易支持活動。」
刻意強調活動帶來的經濟利益,是他們與政府打開溝通大門的的策略,「用這個(方法)明顯較容易……是較容易的角度,至少讓你邁出第一步,與政府交流。當你走進去,較有機會進一步討論 LGBTQ 議題」。
香港同樂運動會創辦人兼聯席主席 Dennis Philipse 形容,政府與他們磋商時態度正面,「對他們(政府)而言這無關 LGBTQ,而只是一個運動比賽、一個旅遊項目。這是一個有趣的角度,我們一行 6 個 LGBT 走進來,他們不問我們性傾向,我們只是運動會舉辦方……他們也很樂意幫助我們,態度很正面。」
對於這種「非對抗性」、「商業主導」的戰術,同志社群內有不同的看法。
有本地同運人士批評同樂運動會「離地」,在政權大規模搜捕民主派與抗爭者的低迷氣氛下,繼續搞宣傳報名,亦質疑運動會的本質只是「搞派對」,沒有議題及爭取目標,對同志運動沒有實質影響。
同志社運人士李德雄就質疑活動是「粉飾太平」,幫香港做「形象工程」,對外宣揚香港同志友善的假象,卻忽視本地同志正面對的苦況,甚至是對同志運動領袖被捕等事件視若無睹,「運動上,大家可以有各自的取態,但我就不會行這條路線」。
「大愛同盟」梁兆輝對這種路線似乎較為寬容:「其他激進手法較危險,能否達成預期效果?而不是以前的局面。此消彼長之下,現階段投放多些心力,支持gay games未尚不是一個出路。」
同樂運動會能否讓變得政治化,向政府施壓爭取更多平權訴求?Dennis 認為這有違同樂運動會的目的,強調活動是為了讓全球多元背景的人走在一起,並透過體育藝術文化帶來歡樂。
Dennis 認為單純舉辦運動會,就足以對香港平權運動產生一定的影響力。當參加者在社區內與大眾接觸,已有助改善社會對同志的接納程度。「你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法帶來改變,可以上街示威、入稟法院,你亦可以增加能見度。同樂運動會作為一個大型活動,製造能見度及討論,從以改變大眾(對同志)的觀感。」
極權臨近 同運散落社區
女同學社是一個由同志社群創辦和經營的組織,一直參與多項倡議工作,包括反對設立性罪犯名冊、修訂《淫褻及不雅物品管制條例》的公眾諮詢及《家庭暴力條例》的修訂等。
女同學社至今成立近 16 年,執行幹事郭可芹(Mo)坦言前年 3 月舉辦《同讀文化節》後已再無公開活動,除了是學社對未來走向未有定位,需要沉澱一下,與社會運動、疫情亦有關。
但在愈趨艱難的社會環境下,Mo 指連結人與人的關係成為重要的一環。於是去年 12 月開始,與組織成員、友好及義工重新「圍爐」聚在一起,舉辦一些私人的放映會、吹水會,旨在分享相互間的感受,「起碼女同學社仲係一個可以畀到大家感覺到安全、願意暢所欲言的地方。」
她相信未來同運走向可能是要「還原基本步」,以「影響身邊人」為主線,未必再是「倡議」的遠大目標。就例如她以早前於歌手林二汶及 Serrini 的演唱會會場外,自發派送彩虹旗作例子,「好簡單準備咗一千支彩虹旗,跟住一齊去派旗.....最簡單令到組織嘅成員成長,或者我令到同我派旗的人,Empower 咗,其實我已經帶嚟咗啲轉變。」
李德雄是同志運動人士,同時是屯門區議員李家偉的議員助理。他與李家偉在區內掛起支持同志的橫額,提出各類同志平權的動議。不過政府對區議會處處刁難下,要推動實質的改變並不容易。
例如去年 7 月屯門區議會召開大會,李家偉向屯門區議會秘書處遞交文件,希望在會議中討論「有關政府處理性小眾的政策事宜」。不過民政事務處認為該議題涉及非屯門地區層面事宜,不符合區議會職能。開會當日,政府官員拉隊離場。
李德雄坦言,區議會難以帶來實質政策改變,反而希望將同志議題帶入社區,令街坊了解性小眾。他會向街坊表明同志身分,一同觀看同志電影,希望透過人與人的交流,讓社區看見同志:「影響到一個人,都是一個機會。」
「政策上的影響一定沒有,現在連立法會都不能影響政府決策啦,區議會怎能影響政府決策?但做區就是關乎人與人之間的轉變。」
然而區議會很可能是政權打壓的下一個目標。政府修例要求區議員宣誓效忠,訂明 DQ 標準,相關《2021年公職(參選及任職)(雜項修訂)條例草案》本月 12 日在立法會三讀通過。政制及內地事務局曾國衞表示,條文將於 5 月 21 日刊憲。
而多名區議員亦陸續因拒絕宣誓而宣布辭職。李家偉已表明不會宣誓,上月更有報道指他已經離港。
李德雄坦言社區路線必定會愈來愈難行,但相信社區連結的工作仍然可以繼續做。將來的社區活動可能要走向私人化、地下化:「看電影,要好似中國地下(放映會)般……不能太公開去做,要考慮街坊會否要承擔後果?」
梁兆輝亦指,當政權試圖削弱公民社會,人民就要想辦法保持連結,即使是小型聚會都要繼續舉辦,「公民社會不可以散,一散就甚麼也沒有。現在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去連結……要圍爐取暖,給信心、關懷予同路人」。
更基本的問題是,在極權臨近之時,人民最基本的人權都危在旦夕,同志社群在性別公義之外,是否應該為更為根本的人權問題發聲。
「老實說,現在平權不是優先事項,大家最關注香港人的基本人權,都不知道如何保障。同志、非同志,共同身分都是香港人……這刻若果走出來,只是高舉同志權益,對其他香港人來說,不是他們優先關注的事。」梁兆輝說。
「值得我們反思:這一刻我們要關注的是甚麼?」
文/廖士鋒、林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