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年紀事(之六)
韓國電影《寄生上流》有非常極端、很不真實的有錢人跟窮人,有錢人在一邊,窮人在另外一端。這部電影刻畫的是極端有錢人跟極端窮人之間的關係,刻意避開了中產階級,讓富人的愚蠢與窮人的奸惡都成了觀眾 — 因為觀眾絕大部分都是中產階級 — 的消遣娛樂。
在這點上,《陽光普照》和《寄生上流》形成了決然的對比。《陽光普照》最重要的用意,也是最大的成就,在於誠實地凝視、呈現了社會當中的中產階級所帶有的一種近乎宿命的悲劇性特質。
《陽光普照》有英文的片名,叫做《A Sun》。這個 sun 是作雙關語,因為和 son 同音。《A Sun》指的是什麼?是片中主角阿文,原本不承認自己有兩個兒子,他老是說他只有一個兒子。明明他有大兒子有小兒子,但他不把小兒子當作他的兒子。但後來現實逼著他必須去面對真的只剩下一個兒子,a son,這樣的困境。
為什麼他說他只有一個兒子?因為他把所有的期望都投注在大兒子身上。大兒子和小兒子,從階級的角度來看清清楚楚,大兒子是中產階級向上流動的希望,將來可以念醫學院,可以去當醫生,可以賺錢,可以有更高的社會地位,有一天就可以躋身在上流社會。這是大兒子的未來前途。
相對地小兒子不學好,向下沉淪成了流氓。而且沒有工作,連當一個勞動者的資格都沒有,在墮落為流氓無產階級。明白對照的階級性同時展現在這個家庭裡,構成了中產階級父親他認為理所當然的選擇理由。
中產階級有非常強烈的階級意識、階級偏見。對於上面的有錢人、資本家充滿了羡慕,並且期待即使自己上不去,也要將希望投射在下一代身上,幫他們推上去。另外一邊,對於比自己低的勞動者、無產階級,尤其是沒有錢的人,充滿了歧視。所以只要想到自己的家裡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人,阿文無法接受,甚至不願承認那是他的兒子。
《陽光普照》絕對不是一部討好觀眾的電影,也不會是一部討好的國際電影。一度看起來《陽光普照》有機會可以得到美國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的提名,得到了不少的好評,但終究在這上面失敗了。
之所以失敗,其中一個理由是鍾孟宏導演給了片中的主角阿文設定了很奇特的職業。在臺灣的環境、在華人的環境,大家知道這職業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對於離開了這樣的環境,例如說到了美國到了歐洲,他們真的搞不清楚,為什麼阿文要是一個駕訓班的教練。這真的是非常奇特的社會角色。
駕訓班的教練在臺灣最有名、最凸顯的一種特性是很凶,會罵學生,會逼學生。但是往往是越兇的駕訓班教練,反而越容易吸引學員。帶著一點自虐心態,大家相信找兇一點的教練比較能考上駕照。我們這種考駕照的方式,需要反反覆覆準確練習,需要有人嚴格要求,所以就長期就留下了這種說法、這種想法。
一個駕訓班教練面對學員上課時很凶,很有威嚴,可是離開了和學員間的職業關係,換另外角度看,實際上他的收入不高,他的技能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會開車,連帶地社會地位也就不高。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色厲內荏的角色。
社會地位不高,於是就帶來了,第一,他沒有辦法預知,他也沒有能力、沒有資源,可以避開災難。鍾孟宏在好幾部作品中都採取了一種特殊看待人生的態度,這種態度最好理解方式是借用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開頭處所提出來的一項比喻。
人生好比是大白天走入森林邊緣,森林裡突然變暗了,你的眼睛無法辨識得那麼清楚,偏偏在這裡藏著一口井,這口井沒有井沿、沒有標識,於是走一走,一不小心人就掉到井裡面去了。
如果掉下去你就跌死了,那也就沒事了。但是絕大部分的人卻是在人生完全無法預期的情況底下,突然之間掉落井中,跌斷了腿,去了半條命,但你還活著,你現在井底上不來。這是最痛苦的一種情況。
《挪威的森林》裡渡邊君和直子這兩個人憶起掉入了井裡,渡邊最要好的朋友,也是直子的男朋友キズキ(木月),在和渡邊打完彈子回到家裡,沒有讓渡邊察覺任何異狀,他也沒有告訴他的女朋友直子,沒有留下隻詞片字的解釋,突然就自殺了。
渡邊與直子都受了最重的心理創傷,兩人相濡以沫,看看能不能用什麼方式從那樣跌得鼻青眼腫、跌得斷手斷腳的殘缺生命狀態下,從井底重新爬上來,回到原來的世界。
同樣的事情不也就發生在《陽光普照》劇情中阿文他們家?因此引發了強烈的無力感。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阿文無法預見。發生了這種事情,他無法避開。這就指向了這樣社會地位不高的人的第二項特性 — 他缺乏解決問題的資源和能力。
本來有兩個兒子,他硬是否認,說自己只有一個兒子,但是現在他必須面對新的抉擇:他原來認定的兒子沒了。那他要說自己沒有兒子嗎?還是他要回過來看,還有那個原來他不承認的 a son?他要如何將這剩下來唯一的兒子救回來?
為了要救回這剩下的 a son,他付出了悲劇性的努力。他的努力令我們震撼,在讓我們震撼與驚訝的同時,還逼我們思考。在看到他訴諸那樣的手段來幫助僅存剩下的 a son,我們應該同情他,還是我們要譴責他?
我們為什麼不應該譴責他,或我們怎麼可以不譴責他呢?當他做了那樣既違背法律更絕對違背到的禁令的事。你有把握類似的悲劇與傷害一定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如果換作是你,身為同樣的中產階級,你能做得更好嗎?
有人說《陽光普照》讓他想起了楊德昌。是的,在這一點上,鍾孟宏和楊德昌有非常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都在刻畫都市裡中產階級生活的脆弱性。楊德昌的經典作品《恐怖分子》裡,完全莫名其妙,不知來歷的電話,一個女孩惡作劇亂打電話,竟然就毀了一段婚姻,毀了一個家庭。
楊德昌的《恐怖分子》和鍾孟宏的《陽光普照》,都是具有高度社會意識的作品。電影的背後有真實的社會,有這個社會所加諸於人的種種不同約束與考驗。處在階級困境中帶來電影裡各個角色存在上痛苦抉擇。這種痛苦的抉擇不是單純劇中的角色才會遇到的。我們在看電影時同時帶著一份心驚膽跳,因為你沒辦法展今截鐵地說,這樣的事一定和我無關。
這樣的電影逼觀眾看作為都會中產階級一份子的自己。這種電影讓觀眾不舒服,在不舒服中認識自己,思考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