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悲歡何妨聚散
還押上庭的早上,《華郵》和《南早》攝記晨早來拍攝陳皓桓出門。《南早》問他,你唔使換衫呀?他拍拍身上漫威外套說,「換左架喇、我隨時行得」。
件衫是《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的隊員裝,在有型與可愛之間。他穿好了,預備要 time travel,向前 fast forward 五年再出來。
鏡頭前陳皓桓從容就義,但事前就著認不認罪掙扎很久:「真心唔想咁早坐」,在外面多一天是一天。雖然未判刑,他也知道入左去會好似黎智英和黃之鋒,不斷加監,好耐先會出得返來。
加上他的柴犬死左。三月中某星期日,整個圈在傳要郁民陣、立時要上門拘捕陳皓桓。他闊佬懶理,晚上如常出門見朋友,翌日直接前往街站做行動,下午再回家時,細細已因為家居意外,凍冰冰眼突突陳屍地上。他在電話裡語氣前所未有的沮喪,害我以為他被人拉仲要加控謀殺。他木然說,細細死左呀。
狗狗走了兩個月,沒機會吃完的狗乾糧他放了在床邊好久才丟。到今日狗籠仍然在,水兜插著電著了燈,仍然有水靜靜湧出來。外出用的狗水瓶,入面還有一起出街玩、細細未飲完的水。
他最後一次放狗,剛好有《大公》抑或《文匯》記者跟蹤偷拍,拍下又刊出了他和狗最後一起的時光。他對被跟蹤並不惱火,把報上人狗合照的照片珍藏。
還想托人問報紙拿到原照。偶然他會說,「我咩都無喇,得返我隻狗,咁都要拎走佢」。他腳踝有個紋身,把認為最重要的兩件物事紋上,就是一隻狗狗跳起來,追逐浮在半空的羽毛。
所以決定認罪後,日日做訪問、夜夜玩到通宵達旦,有時天光才返,爭取時間見朋友。有時寧去相熟酒吧幫店家洗杯、聊到天光,都不想自己一個。團體接連退出民陣,有同情的朋友網上言道,民陣獲得了香港人的心,「所以禍臨頭,一轉身,後面空無一人」。
也許有某程度的真。
有天晚上深夜他哭著回家,坐在客廳一直哭,原來被林耀強鬧。林耀強叫陳皓桓今年六四不要再幫手主持集會,陳皓桓不肯佢注定一人,不欲掉低鄒幸彤獨自主理,被林耀強批評他頭腦發熱(之類,大家都醉了、唔知講乜)。
我說小強六四時身在北京,連他是當事人,都會叫你唔好衝最前,也是一番好意。陳皓桓嗦嗦嗦很傷心的說,當年六四的事,他們這些大人未做完,「而家都要有人做架?」「點解要話我頭腦發熱?你自己當時都在場啦」
一邊繼續很傷心的嗦嗦嗦嗦。如若多喝兩杯,陳皓桓喜歡唱農夫的《456 Wing》,扮歌中的老母唱「堅持、堅持幾多錢一茶匙丫?你都咁大個仔啦,有乜謂?」。連和他熟的大律師,被問到最欣賞陳皓桓什麼,也只是說「佢夠憨居囉。其實D野真係無人做架,你唔做都無人怪你架,但得佢自己一個做返」。
臨還押前一晚他仍在修改自己陳情。他說他身負四宗事故、共 14 條罪,所以會有四次機會陳情,就想分開四集講不同主題。我看了一下「十月一」那單的草稿,喂都無重點又悶,問他點解你語氣咁正經? 說什麼「白衣人無差別攻擊市民」啫?「黑社會打人」咪夠直接、聽起來有impact囉。他敦出正經樣子:「但我每次代表民陣講野,便忍不住好正經。因為民陣係代表住好多人,唔係代表我自己」。
四步曲入面,他想分出一集講暴力。我說暴力講老了,制度暴力講到無人想聽,而家各有各做、暴唔暴亦無人介意。他卻說無人在庭上處理過暴力問題,「遊行入面真係有用暴力的人唔講得,民陣一直堅持和平非暴力,卻有身位可以講,梗係要講。暴政生暴力呀。」
他中學畢業,英文不好,聽審很多時也不知法官講乜。有時律師朋友問他讀了自己的控罪文件未呀,他大剌剌的說「全部英文,都唔識睇」,扭人地解給他聽。也因此從不以英語接受外媒訪問,一定要備翻譯,要去聯合國發言才勉強硬背了篇英文去講。「若然將來咁都被加控國安法、話我勾結外國勢力,就搞笑咯」。
英文程度不好,但對刑事程序則比大律師還熟行,因為縱橫法庭不住旁聽,自己亦有十幾單案在身。有時我覺得他像小王子。不是聖修伯里那個,而是黃耀明/黃偉文那個 — 戴琉璃冠冕、襯毛毛披肩,到浮華市面兜一個圈,巡視半天。
以前他不在家時,細細會跑上床,像隻小狐狸,樣子很寂寞的把自己捲起來,整晚嗅著他的床單等他回來。
狐狸向小王子說,是因為你為玫瑰所花的時間,令她矜貴特別。星期一(昨天)他得到短暫保釋,完成例行的逢星期一返警署報到後,返了社民連開行委會。
坐牢前一晚,他凌晨才返,淥了個公仔麵充饑,再炒了兩隻滑蛋。中學時代陳皓桓兼職麥當勞,不時用店裡雞蛋練習,因此炒蛋功夫到家,「總之鑊要夠熱、比多少少油、一落蛋就熄火」,「嫌唔夠滑就最後淋返碗底淨返的蛋汁,用餘熱催熟就會嫩」,作品果然閃令令,他甚是得意。
從前在屯門戲院旁老麥做,一放映完人潮湧出來,忙到癲,又最污糟,「要抹屎」,「D人唔知點屙屎,屙到牆上面都有?我落手抹返」。才 25 歲仔,無論是文件定自己間房都執到井井有條,連 tee shirt 和毛巾都熨過才用。
這麼乾淨的仔仔,坐監怕不怕髒?他說聽講譚文豪在獄中,和其他人睡前鬥踩得多曱甴。
「都係適應啫」。
他有好多野怕,例如其實怕打針,開頭唔肯預約。我說你坐監時可能要焗打科興呢。「下咁都係而家打啦」,所以政府一開始 30 歲以下人登記,他第一日已經登記了打BioNTech。耐何第二針剛好是今日還押,結果好似未打到。怕只有用更怕來克服:即如怕負刑責,但更怕民陣在自己手上收檔,唯有頂硬上。
有記者問他,有無擔心自己坐時,外面嘅人卻唔做野?當時我聽著覺得問題很無聊,陳皓桓卻說,「如果外面的人都唔做野,我喺外面都無意思」。
年前我在熱那亞參觀墳場,有一座墓雕令我很動容:墳前是一度半開的石門,仿佛隨時有人推門可入去,喻意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旅程一一大家行出行入嘅啫。
我漸漸明白,在這時代,坐牢也是一度門,唯有推開這度門穿過去,門後面,有我們平安的將來。
但目前必須結結實實的推開門行過去。
他現在要去時光旅行,向前往另一個平行宇宙生活。正如他說,「我去坐五年,之後帶多d人返來」。
我們在未來見。
__
他是個開心的小朋友,我唯一想到是,他必然希望大家每個人都好好生活下去。
附一個他喝了兩杯就扮姜濤跳《蒙著嘴說愛你》的片段。記得訂閱他的 Patreon 支持下:
https://www.patreon.com/figochan
(條片朋友幫手剪。片中的他已經唔知幾多日無訓,呆呆的)
Figo Chan 陳皓桓 Figo Chan
作者 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