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in 今年 26 歲,是一個 YouTuber / KOL / 服裝品牌創辦人,城大畢業,做過三年空少。

驟眼看,他的履歷就是時下潮流年輕人代名詞。只除了一點,他父親是巴基斯坦人,媽媽是中東人,他會自稱「棕人(brown)」,即一般香港人口中的「南亞裔」。

作為土生土長、自小就讀本地學校,並說得一口流利廣東話的南亞裔青年,他當然清楚歧視的滋味:進入大廈會被當成送外賣,回港入境時例必遭截停,新認識的人叫他「表演」講廣東話……自從他成年有提款卡以來,每當排隊 ATM 㩒錢,例必要把卡拿在手上晃動(以示自己也會提款),然後低頭玩電話,從而避開旁人因懷疑自己是劫匪或黑社會或毒販而投射過來的戒備目光。

㩒錢一幕,在他首次創作的 Rap〈南亞仔〉MV 中被完美捕捉,一對男女在 ATM 前轉身,狐疑地上下打量排在身後的 Zain。這一幕沒有事先設定,拍攝團隊和他晚上八點半到新蒲崗的提款機碰運氣,攝錄機在兩個街口外長 roll,才半小時就完事收工,「佢哋初初拍到嘅時候都 shocked 㗎,『嘩,真係會咁樣』,但喺我眼中係 very very common。」

「差仔印度南亞 / 三個名你是但隨便揀 / 反正就算點嗌邊個名 / 你眼中都係犯」

對 Zain 來說,〈南亞仔〉不是一首平權作品,只是積壓 26 年的委屈和不滿一次過大爆發,「我唔係要你 embrace 我,千祈唔好覺得我係要你 embrace 我,因為咁樣即係我畀咗呢個權利你,我係唔撚需要。」

「我從來無諗過要融入,無可能融入到。我想喺香港證明到自己,我可以做到一個普通人做到嘅嘢,就算我係咩膚色,我都一樣係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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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陰霾

走進 Zain 位於大角咀的服裝品牌實體店,店面堆滿衣服、襪子、cap 帽等貨品,寸步難行。他說,由於成本控制和疫情等原因,打算月尾把店鋪關閉,改為純網上營銷,最近在做清貨大減價,免得搬太多貨入倉。說起生意經有板有眼,忽爾閣樓傳來紋身師女友 Nathalie 的聲音,原來是女友正用做臨時工作室,打鬧說笑間,Zain 向記者笑言,追女仔未試過遇上挫敗,還樣甚得戚地假裝邊想邊道,「無喔……真係無,點解會無呢?」 Nathalie 沒他好氣,「你靚仔囉,我諗唔到第二個原因。」又轉頭向記者繼續調侃,「佢係好有自信,我好相信佢都無撞板嘅。」

眼前的 Zain 的確給人自信滿滿的感覺,身穿合身的休閒服,腳踏簇新運動鞋,一邊整理店鋪貨物,與助手溝通行程安排,說話時眼神不閃不避,肢體動作多多,說到激動處會大力拍大腿、拍桌子、拍欄杆,像是要很用力,別人才能夠聽懂他的意思。記者接過 Nathalie 的話頭問 Zain,何以性格如此自信?他想了一會,「好問題,點解我會咁有自信嘅?畀人蝦得多囉,唔驚囉。」

會這樣說是因為,對生來一副「南亞仔」面孔的 Zain 而言,童年是一場噩夢。由幼稚園到大學,他都是讀本地學校,小學和中學時,班上只有他一個是非華裔,瘦弱加上膚色不同,被取笑、被欺負是常態,他從小學習避開人群生活,每天第一個到學校,晚一個小時踏出校門。中學時,他被編入足球隊,常借故缺席練習,旁人都知他是故意的,卻從來無人過問,「唔會有人走埋來問我,『點解你要缺席?』由嗰時我已經覺得,個世界好似得我係完全好似同自己生活咁。」

Zain 來自穆斯林家庭,除了不食豬肉,雞牛羊都必須是清真食物,飲食選擇不多,中學時媽媽想他帶飯,他怕拿出來會被人笑,就索性不食,午休時一個人躲在課室,直到飯鐘結束就跑到圖書館躲起來看書,三年來把金庸、古龍系列翻了個遍,身體卻愈發瘦弱,變得更不受歡迎。偶爾走過操場時,會有人把籃球故意砸到他身上,有次反彈到一個女同學袋中,她當著眾人的面拿出一支止汗劑噴手中的球,「佢話我掂完,所以個波好臭 ... 我到而家仲好記得。」

讀書的日子對他來說不是求學,而是日復日的生存遊戲,小小 Zain 每晚睡前就在想,「唉,聽日點呢,上幾多堂呀?」然後第二日起床,覺得等待他的是槍林彈雨,他無時不在計算自己的戰區(battle zone)範圍,思考受傷機率最低的方法,鎖定目標人物(班上最惡的同學)的動向,然後評估當日的作戰計劃,「我係全部有策略,好似打機咁。我覺得自己真係可以一眼睇穿好多人,唔係個 talent 係咁,而係我焗住要咁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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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巴裔 係原罪」

成長如橫渡黑暗的海,他一度陷入自我懷疑的低潮。社會上,部分媒體會攻擊南亞裔是「假難民」,電視劇裡南亞裔飾演的都是毒販、黑社會、強姦犯一類的負面角色;生活裡,身邊的同學會笑他黑、笑他臭,無緣無故地打他兩下。面對和別人的格格不入,很多莫須有的罪名,他竟慢慢接受,甚至認同,「當時諗法係,自己係有啲唔啱、係有啲唔好、係有啲低級,所以畀人笑下都無所謂。」「細個係真係會覺得自己有錯:唔應該係咁、唔應該咁黑,我竟然會有呢啲諗法,而家諗返起係好不可思議,我曾經原來經歷過嗰啲位。」

到大學畢業,他考入國泰做空少,並不是因為熱愛旅遊,或憧憬飛人生活,只是「好想去睇下個世界係點,純粹想睇下其他人個世界係咪都係咁 fucked up。」他好奇,世上其他棕色人種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事後回想,他慶幸自己有那幾年的經歷,「嗰幾年完全係轉捩點,睇過世界我先覺得,原來喺外國我係好撚正常,真係可以做個正常人。」

他舉例,試過在法國一班機組人員相約食飯,餐廳的白人侍應完全不理會和他同行的香港女同事,只聽他的 order,一餐飯大家食得很不愉快,Zain 反而有點幸災樂禍,「我就諗,嗯 ... interesting。當然我要扮到好似好同情佢哋啦 — which is 我唔係啦 — sorry,因為我個人好閪。」他盡顯「mean 底」一面,說平時見盡面前的同事在背後用「呀差」稱呼印度裔乘客,埋怨他們麻煩,如今終於也嘗到被歧視的滋味,「係唔需要任何原因,純粹因為佢哋係 Chinese。」

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到英國,他感覺像回家一樣輕鬆自在,會有人特地上前跟他用阿拉伯話說祝福語,他發現,棕色人種在英國可以做政客、歌手,任何職業都是稀鬆平常,反而亞裔人在英國才是備受歧視一方。不像在香港,南亞裔如果做到警察、消防員,總會被點出來大肆報道,「即係你覺得南亞裔要啪藥先可以做到消防員?即係你覺得 brown 係弱勢,做到係唔正常嘅,啲人不停岐視咗人都唔知。」

「我終於明,原來只不過係風水輪流轉,而我咁啱身處喺度(香港)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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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p 是我的心靈輔導

如果說做空少的經歷是他的人生轉捩點,接觸 Rap 文化就是他心靈的救贖、情緒的出口。他讀副學士時,同學推介他 Eminem,一聽就上癮,發現很多描述被歧視、欺凌的內容「好 relatable,覺得好憤怒,個人好似有多嘢要呻。」另一方面,Eminem 在歌曲中滲透的自強、相信自己、解決問題的訊息,慢慢改變了他青春期的軟弱怕事,「開始覺得個人要爆啲,意思係我要 embrace 而家嘅 situation,embrace 我自己個人;我要開始有啲變化,我嘅人生唔應該永遠都係下靶位。」

他開始研究 rap 的文化、起源,愈聽愈多,「原來初期嘅 rap 題材全部都係抗爭,講黑人好多 struggle,點樣不滿。」他深深被吸引,慢慢釋放潛藏內心的,關於身分和歧視的不滿,回看青春期的自卑和自我懷疑,「我今時今日行得出呢個陰霾,係好彩我有呢樣嘢(rap)一路陪伴着我。」

後來他開始做 YouTuber,有時會在 YouTube 頻道和社交專頁分享 Rap,愈聽愈深入,亦開始在網上認識音樂人朋友,天時地利人和,大概一年前萌生寫一首關於自己 rap 歌的想法。醞釀了一段時間,卻總欠一點勇氣,不敢把這些「柒」的一面說出來。直至慢慢得到朋友、支持者的鼓勵,才在去年十月開始把想法付諸實行,「佢哋(支持者)欣賞我嘅原因,好多都係因為我好真實地做自己,咁所以我覺得,佢哋會希望我繼續真啲咁去做人。」

一開始,他嘗試將人生 26 年來所有感到憤怒的、不滿的、尷尬的內容和事件寫下來,工作時寫,睡前寫,寫了四、五個月,才把所有內容寫到五、六張紙上,「我想 make sure 自己真係寫晒,唔好出咗首歌先至講『哎呀我呢個 point 未講』。」第一個寫下的情景,就是文初提及到 ATM 㩒錢被打量,他說這件事實在太有畫面,「因為太直接,太過到肉,完完全全係一個歧視,一個最直接嘅歧視,面對面都仲可以扮,但嗰種陰啲陰啲先係最難受。」

直至找來朋友 Kiri T 落手製作,為歌曲挑選一個合適的 beat 時,原初的版本卻走向偏玩味風的 trap,ATM 事件沒有用上去,「覺得呢件事真係唔係咁好睇,唔係咁光彩。」誰知女友聽過後,卻覺得他沒有坦誠面對自己,他頓然被點醒,「呢件事唔應該係玩味, 應該係有 message 為主。trap 呢種音樂係講緊好表面嘅嘢,寫出嚟就變得好表面,連我都覺得表面嘅話,對一般人來講就等於冇講。」

「淨係想做個普通人」

Zain 的 YouTube 頻道有逾 7.6 萬訂閱,不少人認識他是來自其「口不對心」系列影片,用厭世的腔調點評流行文化、社會時事,看似恭維,字幕才是與口語不相符的「真心話」,惹人發笑。留言區常見網民稱讚他「講中文好正」、「多謝你用廣東話拍片」、「個樣睇唔出係香港人」。這些留言常令他哭笑不得,甚至拍過一條片,題目開宗明義「比香港人更香港人」,諷刺很多時候所謂的「融合」,歸根究柢就是沒有接納過南亞裔是香港一分子。最基本如食物,外國的快餐店都有清真食物,香港的南亞裔穆斯林,出門卻不知可以去哪裡吃東西。

「喂你其實 / 有無諗過 / 所謂嘅呀差 / 係邊個 / 佢嘅生活又係點過 / 你係咪真係 / 了解過」

Zain 覺得,在香港生活,歧視就是無所不在,而且總存在於細節,一般人根本不會在乎,「Let's say『我今日做咗好多嘢,成個賓妹咁』佢純粹覺得做家務就係菲傭,但其實呢個係一個歧視來㗎嘛,所以呢樣嘢太 subtle,唔會完,唔會因為一句『你唔好話我差仔』就完咗。」他強調,寫歌的初衷不是為南亞裔發聲,只是想說自己的故事,「我從來冇諗過平權,為自己去爭取啲咩,千祈唔好咁樣,我純粹去抒發下。」

問到身分認同,他說,只會形容自己是「比較 local 啲嘅南亞裔」,除非是工作上對方要求,否則他不會自稱香港人,「我一定唔會話自己係香港人,我會 base on 個場合,你想我今次南亞仔啲就南亞仔啲,哦今次你 sell local 我咪 local 啲囉。我冇可能話自己好香港人,係冇可能,係太老套,呢啲咁老套嘅野千祈唔好預我。」

他不是發晦氣,只是歧視確實存在,像一頭房間裡的大象,不能一句「大家都是香港人」就當無事發生,「呢件事唔係我喺到懶 local、懶正面就會冇事,喺我眼中正面,唔會解決咗件事,有啲嘢係 fact 就係 fact,係醜陋就係醜陋。」他認為只有把真實的一面輸出,當別人願意去了解、聆聽,無論是一般人還是其他 brown,如果過程中認同多一點,感同身受多一點,把南亞裔的真正處境分享到日光下,「咁先至有真正嘅效益」。

〈南亞仔〉新歌 MV 上線三星期,在 Zain 的頻道點擊率近 7 萬次,算是不錯的成績。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很多香港的南亞裔青年,都寫信給他說對歌詞身同感受,「而家係多咗好多 brown 喺香港生活緊,佢哋仍然行緊我以前嘅路,原來啲嘢好似,如果係因為呢一隻歌,可以帶來一丁點改變,對我來講就已經好夠。」至於自己,Zain 說沒想過要融入,只想做個普通人,「即係如果你欣賞我嘅話,我希望係真心欣賞我,我做到係因為我做到,唔係因為我係南亞人先做到,如果做到咁就最理想啦。」

文/丁喬
攝/劉子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