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浪跡天地》後,不少人批評,影片美化了大量美國下流中產被迫以「無屋者」身分闖蕩天涯的故事,輕輕帶過了社會危機背後的貧富懸殊與資本剝削。

如果以是否忠於原著來比較衡量,批評成立。不過,一齣改編電影又為何要忠於原著?

電影改編自同名報道文學Nomadland,作者是美國記者Jessica Bruder。貫徹全書的尖刻社會批判,確實在電影中都變得輕描淡寫,甚至略過不提。

例如故事「遊牧人」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到亞馬遜倉庫做聖誕消費狂潮的臨時工,Bruder形容,他們是「即插即用」的勞工(Plug-and-play labor),他們不夠時間組織工會爭取什麼,公餘也沒有時間想像什麼勞工福利,他們甚至愛開夜班,因為冬天時倉庫暖和得多。

工作就是在十幾個球場大的貨倉中檢貨送貨,每天在水泥路上,行走達十多二十公里,而且手上的條碼追蹤機,會一路監察你動作快慢。工人重複一樣的姿勢,容易肌腱受傷,亞馬遜很細心,倉庫內有免費止痛藥,供人頂硬上,換來十一元多的時薪;他們是老人,沒有討價還價餘地,有人形容是「奴工價」。電影版中,這些元素輕輕帶過。

遊牧者每星期等着救濟過活,口袋中只剩十塊錢。他們穿州過省的旅行車沒有「士啤呔」,不是因為疏忽,是因為冇錢。書中樂觀的主角Linda,曾經想過點石油氣爆炸一了百了,最後不忍心要自己的小狗也灰飛煙滅才停手。

作者形容,每次去採訪,有如往監獄探望囚友,難免有這個問題:「你衰乜嘢?」

大部分人在金融海嘯後失去一切,那一輩的美國中產,一生人未見過樓價會跌,負資產,加上離婚、酗酒等原因,一子錯無力翻身。曾幾何時,有一種社會契約,你服從社會的規範,努力工作,你會得到合理回報,現在已不可能,就算你規行矩步,你仍然可能破產、孤獨、無家。經濟復蘇,但人們繼續失業,作者稱之為jobless recovery。

導演趙婷是聰明的,如果詳細講呢啲,電影只會在美國社會某一小圈子內得到共鳴,而不能行銷全世界,得到金像獎。

她所描繪的自我放逐、遁跡天地、擺脫枷鎖,奔馳於無名字荒野,指出一種自我救贖的可能,為世上每位受壓迫的人,提供一種浪漫想像。在此意義上,書與電影都有同一個宗旨,她們提出一個普世的疑問:你為了繼續生活,會願意捨棄多少自己固有的生活?你願意擺脫多少社會加諸你的枷鎖?

原文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