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濁水看怒潮
【文:張在森】
恕我孤陋寡聞後知後覺,至今竟然未看過《翠絲》,近日有幸看到導演的第二部作品《濁水漂流》,印象極深。從今開始,要記住李駿碩這個名字。一個新晉年輕編導有此功力及視野,殊不簡單。不過,其實李導並非特例,或許是時代造就人,細心想想,這幾年時局世道愈壞,這城市卻孕育出愈多才華洋溢思想深邃的電影人材。當然電影工業規模不及從前,亦難成氣候,但若說導演人材輩出,我甚至認為堪比七、八十年代新浪潮。
電影的序幕是一幅香港山水畫,兩旁的高樓大廈環抱成群山,蜿蜒流動的濁水是高速公路是天橋,而天橋下的是 404 烏有之鄉,是上流寄生族,是浪跡天地無家者隨時被清場的家。
李駿碩的《濁水漂流》讓我想起許鞍華,並不只是因為電影重現了《千言萬語》中謝君豪/李麗珍/甘浩望神父這樣的配搭,而是許的人文關懷、非常 POETIC 的空鏡運用、借真實個案說故事並利用其承載社會集體 (潛) 意識及情緒的觸覺和能力。許鞍華當年任職香港電台,做《獅子山下》拍越南船民故事,其後發展成《胡越的故事》及《投奔怒海》。李駿碩大學讀新聞系,2012 年寒冬某日政府四個部門聯合於深水埗通州街清場,粗暴沒收露宿者僅有的家當,李當時到現場採訪,心酸的感覺,醞釀數年,最後構思出《濁水漂流》。如果說許鞍華的《投奔怒海》是將香港人當時對九七的憂慮、對共產政權的恐懼投射在越南船民身上,那麼《濁水漂流》也透過露宿者的遭遇,接通了香港人權利尊嚴被剥奪的屈辱與怒憤。
「政府做撚錯嘢就要道歉!」
吳鎮宇飾演的露宿者大眼輝念念不忘追求他心目中的公義,即或後來相關部門願意每人賠償數千元求庭外和解,街友亦希望收錢了事,阿輝始終認為賠償道歉,缺一不可。是的,阿輝與一眾街友是露宿者、吸毒者,或者曾經吸毒,他們大多數坐過監,但《濁水漂流》告訴我們,無論是甚麼身份階級背景,每個人都有他捍衛自身尊嚴的權利。
電影《濁水》述說了一眾露宿者互相照應的手足情誼,導演非常克制,毫不煽情,刻意不提他們為何露宿街頭,為何會成為吸毒者。不論是越南船民「老爺」(謝君豪飾)、木工電工打齋超渡皆通的大勝 (朱柏康飾)、獄中結識自此相濡以沫的陳妹 (李麗珍飾) 與蘭姑 (寶珮如飾)、離家出走的失語少年木仔 (柯煒林飾),背景如何並不重要,只因物傷其類,同是天涯淪落人,就可同路同行。從第一塊木板開始,到第一間屋,逐漸蔓生成一條村,彷彿將我們帶回 2014 年雨傘現場...。
對露宿者的同理共情,也源自木仔 (柯煒林飾) 及社工何姑娘 (蔡思韵飾) 的人物設定。原因不詳,木仔離家出走流落街頭七、八年,與街友為伍。他心思纖細,跟老爺下棋,為阿輝噴香水,「修橋補路」方便蘭姑坐輪椅來往,閒來無事會在橋底仰天用口琴吹奏悲歌。何姑娘利用工餘時間,替他們發聲,為他們爭取權益。其實木仔及何姑娘二人均來自中產家庭,事不關己,大可不必費心。木仔與街友同行,何姑娘為他們奔走,飽暖之後追求人生更重要的價值,大概這就是「後物質」年代年輕人的精神面貌。順帶一提,木仔的失語,不得不讓我聯想到《悲情城市》中梁朝偉飾演的啞巴,在白色恐怖時代,有口難言。
悲憤莫名,除了像輝哥一樣,非用粗口不能發洩情緒,講不出聲,木仔就用琴音唱奏悲歌。電影找來黃衍仁創作音樂及唱作插曲,更是絕配。他的配樂,粗糙原始,時而荒腔走板,卻暗合現實的荒謬,有助推展電影內在的情緒。尊嚴何價,悲憤難平,最後化成,怒火暴潮。
「破鏡在陽光下融化,融化成一道烈酒;薔薇在你體內燃燒,燃燒成最後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