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為何要讀香港左派電影史?
【文:李峻嶸】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出版主任找我為《香港銀幕左方》寫書評時對我說:「今日在香港談論左派電影史,似乎很不合時宜。」這個想法,我當然理解。但在 2021 年的香港讀這本有關香港左派電影發展的書,卻可能更有共鳴和意義。
電影為政治服務,不是中共的專利
今天談起香港電影,大部分人可能會即時想起八、九十年代盛極一時的「港產片」,或者以往電視台在非黃金時段經常播出的「粵語長片」。作者李以莊和周承人由上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侵華時期催生香港國防電影說起,談到二戰後進步電影在香港扎根。1949 年大陸政權易手後左派電影在香港的任務與工作、六七暴動/反英抗暴如何毀掉之前在港左派電影人的努力、八、九十年代左派電影公司如何在港求存,這本書都一一論及。左派在電影圈的工作到底對香港整體社會帶來多少影響,我不知道(這本書在這一方面著墨較少)。但這本書談到的史實人物,卻說明了一點;中共對香港的電影業本身就有很大影響。這是香港電影史中不能忽視的一頁。中共在香港的工作,本就是現代香港史的一部分。
中共對香港電影圈的影響,體現了電影作為意識形態宣傳工具的潛力。要電影為政治服務,不是中共的專利。儘管不是這本書的主題,但作者也有討論國民黨在撤退台灣後如何在香港電影圈建立自己的陣地。今天香港電影如要進入大陸市場,往往無可避免要在題材、內容上妥協。而當年港片如不想失去台灣市場,其實在各方面也要確保不觸怒國民黨政府。
至於在九七前統治香港的殖民政府,不論在日本虎視眈眈的三、四十年代,還是國共兩個中國人政權在冷戰時代隔著台海對峙時,都為了政治原因而對電影諸多審查。因此,左派電影當年要在香港生存,製作人根本無法隨心所欲,而是要在港英的審查制度底下運作。除了要與右派影業競爭和面對香港官方的審查外,大陸官方的指示和態度,也是香港左派影業中人不得不遵從的。而《香港銀幕左方》這本書最令人驚喜的,是作者能挖掘出香港左派電影發展的眾多細節。哪些人將進步電影的種子在香港散播?每間左派電影公司是如何誕生?左派電影的運作怎樣體現左翼理想和對祖國的認同?中共在香港左派電影發展的過程中扮演了哪些角色?以上幾個問題,這本書都提供到答案。儘管香港已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特別行政區近四分一世紀,但中共在香港的工作仍然予人相當神秘的感覺。由於有眾多左派影人的訪談資料作依據,這本書能為讀者提供跟中共爭取香港影人、領導香港左派影業的相關資訊。因此,這本書的貢獻不限於香港電影史範疇。《香港銀幕左方》也為文化冷戰、中共的香港政策提供了珍貴資料。
寬鬆的時代絕非理所當然
為何我說在這刻讀這本書可能更有共鳴和意義呢?在作者筆下,政治因素、政府的審查就是香港左派電影業的日常。這不是也成為了今天我們的日常嗎?不少人因為緬懷八十年代起的「自由」時代,所以對現況特別心痛。事實上,從這本書我們能了解到,文革後左派電影在創作內容中已不太受政治力量的干涉。作者走筆到「銀都」(1982 年成立)時代時,也沒有提到港英審查打壓的紀錄,所以「左派影業有了前所未有寬鬆的生存環境」。事實上,那個時代大概也是香港市民享有前所未有寬鬆的生存環境的日子。而作者提到了,這個環境之所以存在,實是中美解凍、冷戰結束、兩岸恢復交流、香港回歸等因素而導致。換言之,那個寬鬆的時代絕非理所當然,而是香港、兩岸以至世界局勢微妙結合而成的狀態。
我當然不是要合理化今天香港的情況。但讀歷史的其中一個意義,就是能吸取前人的經驗和教訓來面對當下和未來。首先,即使在那個所謂「最寬鬆」的環境,真正的「自由」還是遙不可及。因為就算政治壓力大幅減少,「銀都」時代還是逃不過市場邏輯的掣肘。另外,既然寬鬆的環境不是理所當然,過分的灰心氣餒就大可不必。短期內我們或者難以創造出另一個寬鬆的環境,但在高壓的氣氛下還是有發揮的空間。《香港銀幕左方》所記載的,是一群認同社會主義祖國的影人如何在資本主義殖民社會中,為他們所信奉的理想實踐和貢獻。讀者可以不認同昔日左翼影人的信仰、理念和行事風格。然而,他們當年在兇險政治形勢下的工作經歷,在今天卻不會沒有參考價值。至於具體有什麼可以學習參考,則由讀者自行從書中摸索了。
兩位作者在後記是這樣寫的:「如能粗略展示香港左派電影的歷史發展脈絡與面貌,或可稍我們對左派影業前輩長期無私奉獻的巨大感動與極深敬意。」小弟讀到這句話時,覺得兩位作者實在過分謙虛。因為展示香港左派影業的面貌和向左派影人致敬,肯定不是《香港銀幕左方》僅有的意義。香港電影的愛好者、香港現代史的研究者、同情和敵視左派的香港市民,都可以在這本書中找到價值。
《香港銀幕左方》
作者:李以莊、周承人
主編:黃愛玲、李焯桃
出版:雙原子創意及製作室
發行: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原文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
李峻嶸
嚮往民主社會主義的足球迷。社會學博士、大專講師。著有《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Labor and Class Identities in Hong Kong: Class Processes in a Neoliberal Global City》。有參與「夜貓」和「運動公社」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