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鴿子全】

地產霸權（發展）vs KIDA（保育）的矛盾，比起《狂舞派》的青春熱血當然是很大的轉向，但其實這種對比不算新鮮，早在反領展、菜園村時期都進入過大眾的視野了，比較觸動我的，是一群有才華但不頂尖的藝術家的爭扎。

隨着地產商和政府聯手的壓力，安家於工廈的KIDA（Kowloon Industrial District Artist）們頻頻被警察上門突襲、滋擾，屢被公權力以違反工廈使用守則為由驅逐，而這自是為了地產商和城優辦的收樓重建計劃得以順利進行。KIDA會不會因此滅絕？不會，但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地過活，隨時準備「走鬼」，而收購也在一直進行中，KIDA的生存空間會一直收窄。

為了生存，Heyo要去錄碟派台，忍受DJ的趾高氣揚；看不起Heyo錄碟派台的阿Dee要戴上大頭佛為地產商做開張表演；阿良要幫城優辦拉上一隊KIDA宣傳狂舞街，為重建搽脂抹粉；奶茶的舞室亦漸漸付不起租金。他們固然有一定的才華和魄力，對Hip Hop有着熱誠和熱愛，但始終他們不是食物鏈中的頂層，也需要面對生存的壓力，為麵包而折腰。

Hana的處境要好一些，她成為了公司的簽約藝人，在藉着狂舞派成名後，有數之不盡的廣告和代言，她要面對的，是記者在小巷裡問她的一句，「你寧願紅啲，定係得閒啲周圍躉？」但，她總算可以選擇，而其實際遇稍有不及的人，都是無從選擇。

對於真正的老虎，處於食物鏈頂層的人來說，他們才能在麵包和理想之間選擇理想或麵包，對小老虎來說，永遠是被迫選擇麵包。

對阿弗來說，狂舞街的存在本是就是對Hip Hop精神的背叛，他可以肆意諷刺這個世道，「一隻老虎為咗證明自己喺一隻老虎，走咗入動物園」，但他其實也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不能為KIDA爭取更大，或者只是保存現有的生存空間，他只能指出狂舞街本身的荒謬，而不能回應這個荒謬的世界。

Dave不滿Hana為了廣告拍攝順利，可以無視、容忍舞者的不專業，他可以當一個真正的舞者，因為他的才華的確遠超他人，一出手便在比賽中技驚四座，鏡頭一切他已經拿着獎盃，獨自行走在深夜的隧道裡，背後追來的，是因為工作而錯過觀賽的Hana。

Dave最後選擇用那張贏來的機票，遠飛紐約。戲裡最戳中我的，是Dave遠飛紐約後到朋友的舞蹈學校裡工作，朋友說，現在沒有大人hip hop 了，只有小朋友。

因為只有小朋友擁有那種純真，只有小朋友能承傳Hip Hop的純粹性，大人要生存，而且人浮於事，世道艱難，沒有多少肆意狂歡的空間。

其實某程度上到了這裡，連同「一隻老虎為咗證明自己喺老虎走咗入動物園」、「噉嗰森林冇嘢食丫嘛」加起來，才完成了戲裡最有深度的問答。

森林裡的食物，只夠少數最勇猛的老虎生存，那麼剩下的老虎要不要到動物園去？如果不去，就要被這座城市份外殘酷的叢林法則淘汰。

如果阿良不伙同眾人參與狂舞街，是不是就沒有狂舞街？不是，甚至可能會有一個更差劣的版本面世，總有一群更需要「搵食」的小虎填補空缺，他們面對建制可以更無底線，連把 KIDA 的處境和爭扎曝光於公眾的機會都沒有，把狂舞街完全玩爛，淪為一臺給社會賢達頷首指點的神功戲。

藝術的壯大同生存，只能背靠自己或其他有心人無條件的資本，否則就要靠市場，然後就不得不迎合市場，而hip hop 的起源和內核，造就了這門藝術/藝術家如果要靠這兩條路去存續，就會陷入更加難解的 paradox。

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就是接受森林裡只能有幾隻最勇猛的老虎，活不下去的就幹脆餓死，或者離開這片森林。老虎留在荒蕪的森林裡或餓死，或逃離，一直消亡下去，直到剩下幾隻老虎的生態平衡點，但老虎卻一直都是老虎，不是動物園裡的大貓。

但，當只有少數老虎能作為老虎留在原地活下去，基數少到一定程度，血統是夠純正了，但這跟消亡了分別又有多大？離消亡又有多遠？

這種堅持其實很殘忍的，有骨氣也是很殘酷的，最後KIDA們在動土儀式上跟城優辦反枱，反枱之後要如何收尾？奶茶的舞蹈教室能不能開下去？Heyo的工作室離被掃場還有多久？

當森林真的貧瘠到無以復加，無力離開的老虎走進動物園？是不是真的那麼不可饒恕？這就是《狂舞派3》裡貫穿着的無奈，在面對一個無力改變的環境時，偶爾爆發出的花火，卻只照亮了高高的城市圍牆。

作者簡介：一隻想寫不會想，不想寫就不寫的鴿子。全是我假名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