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雞皮」——柯煒林立志當演員的起點。

2013 年,他仍是名城大創意媒體學院(SCM)學生,首次走到幕前,獲邀主演何玥執導的鮮浪潮短片《如霧起時》。雖對表演毫無概念,但因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待在片場的機會,二話不說就答應接演。結果,頻頻 NG,被導演叫到一旁指導後,重回鏡頭前,再演一遍,「Good Take!」。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全身「起雞皮」,「係個身體直接話畀你聽,好鍾意(演戲)呀!」。

「起雞皮」的故事,柯煒林講過不少次。入行五年,依舊不厭其煩地再說一遍,只因那是他決定成為演員的重要契機,不可跳過。之後一直演一直演,就是為了追回當初「起雞皮」的感覺。他笑言,雖然有可能永遠都追不到那時候的純粹,但仍然選擇堅持,「好浪漫」。

告別《如霧起時》的葉進其後,柯煒林演過《點五步》的牛屎、《三一如一》的 Jack、《二月廿九》的 Jonathan,也於不少大熱 MV 擔正男主角,如《在錯誤的宇宙尋找愛》以及《銀河修理員》,但當興趣變成職業時,就沒再試過「起雞皮」了。這次飾演《濁水漂流》的木仔亦然,儘管很喜歡這角色,也沒能追回首次演戲的悸動。或許真的如他所言,永遠都追不到吧。

然而,柯煒林在木仔身上嚐到了另一種滿足感——從容演戲的快樂。他說,比起表演(Acting),自己更像是成為(Being)了木仔。從演以來,第一次。

BEING

《濁水漂流》由李駿碩自編自導。故事以當年通州街清場案件為藍本,講述政府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粗暴清場,將露宿者的私人物品當作垃圾丟棄。吳鎮宇飾演的輝哥及其他露宿者在社工協助下,在小額錢債審裁處提告,要求政府道歉及賠償。訴訟期間,有人離世,有人無奈妥協,有人抗爭到底。(導演專訪見另文

柯煒林飾演的木仔,二十出頭已流落街頭多年,某日忽然闖入輝哥他們的生活,默默陪伴大家走過艱難時刻,最後又幻化成輝哥的救贖。但由始至終都沒有人知道他為何離家出走八年、經歷了什麼。導演曾形容木仔是電影中一個詩意的存在,他失語,存在感卻很強,甚至串連了整個露宿者群體的生活。

就像當成群魚兒在濁水裡苦苦掙扎時,一尾小魚縱身躍下,泛起層層漣漪;牠為尋覓遼闊海洋,甘願放棄溫飽與淨水。柯煒林說:「木仔同其他露宿者唔同嘅地方,就係佢自願成為露宿者。」

為拍攝《濁水漂流》,柯煒林減重 20 磅,肋骨清晰可見,雙頰凹陷,剃了平頭。外貌、身材符合自己對角色的想像,是他入戲的第一步。接著,一步步構思木仔的人物背景, 並捉緊其性格特徵,「(木仔)有種唔妥協,有種憤怒係入面」。柯煒林解釋,木仔其實有能力去做一些符合社會價值的事,例如上學,他卻勇敢堅持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模式,在街上流連,逍遙自在。

不同於過去飾演的角色,柯煒林認為「木仔有種 Being 嘅感覺」。他憶述,為《濁水漂流》做後期配音時,看著螢幕中的自己,有點意外,因為那些表情、動作不像是演出來的,「Instead of acting,有少少 Being 咁樣」。在片場,他也經常趁著拍攝空檔,穿著一身鬆垮戲服,踢拖遊走深水埗,「周圍訓,周圍攤」,不顧途人白眼。平時注重皮膚保養,拍攝期間卻不洗臉,也不敷面膜,「皮膚好差,唔駛洗面,乜都唔搞,但我好開心」。 

柯煒林猶記得開鏡頭一、兩天,要拍一場木仔召妓被趕的戲(最終未有剪進電影)。平日下午三、四點,他只穿著浴袍與白色三角內褲出現在深水埗鬧區,不少民眾圍觀拍攝情況,「個個出嚟睇月光咁」。眾目睽睽,好尷尬。起初每拍一 Take,內心都有種要豁出去的壯烈感,「拍啦,Fuck !」。但演著演著,他突然不再介意別人目光,甚至會主動與街坊打招呼,「突然間解開(unlock )咗某啲東西」。那瞬間,大概是衝破作為柯煒林的心理關口,真正踏進了木仔的世界吧。 

有人認為木仔這角色很難演,對白少,又沒有具體的人物背景,柯煒林卻認為這次處於一個很舒服的表演狀態,沒有太多顧慮與自我懷疑。「我真係未試過咁從容......第一次學識到好從容嘅狀態去做戲,原來係一件咁開心嘅事情。」從容到成為了木仔。為何會如此,他也說不清,或因兩人核心性格上有相似之處,同樣嚮往無拘無束的生存狀態;或因木仔讓他終於可以不用在意他人想法,隨心所欲地活一遍。

他笑言,成為木仔時,好享受,好自由。

眼前的演員柯煒林,上了妝,穿一身設計品牌服飾,經理人與造型師伴隨左右。儘管天氣侷促炎熱,他還是待鏡頭撤下,才脫掉牛仔外套。有時候,戲裡或比戲外自由、坦蕩。

ACTING

柯煒林雖多次強調自己在一個從容不迫的狀態下完成演出,但其實《濁水漂流》實際拍攝過程絕不輕鬆,整個劇組都面對著不少壓力與難題。電影開拍於 2019 年 10 月底,反送中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走景難度增加,更不知道何時會發生衝突,導致拍攝中斷。導演李駿碩坦言,在社運期間繼續創作,所有劇組人員難免都有點心不在焉,但也促使幕後以至幕前的情緒狀態及表現都更專屬於那個當下,如今要他再拍一遍,也拍不出那韻味。

那麼,作為演員,在如此變幻莫測的社會環境下拍攝,又有何感受?如何調節自己的心理狀態?沈默許久。柯煒林緩道:「我要思考下先。」收起了笑容,接著說:「拍攝嘅時候,成個社會唔係一個開心嘅狀態......」他隨即把話題拉回戲劇本身,「我當刻有咩情緒,就幻化成角色嘅情緒宣洩」。是憤怒嗎?不止,百感交集,「要我依家講番都講唔到曬」。

走過那風風火火的深秋,許多情緒講不清,也無法再演一遍。「我演唔返(當時的木仔)。」「但做演員最幸福嘅一件事就係,有人記錄(capture)咗你某一個年齡嘅模樣......佢 capture 咗我 27 歲,而呢個 27 歲我幾 proud of,幾開心」。

柯煒林挺滿意自己這次在《濁水漂流》的表現。但對他而言,能夠演好一個角色,還稱不上「懂得」演戲。「最近發現咗我唔識演戲,我係一直都係玩弄自己的情緒、被情緒玩弄。有時可控制、有時控制唔到。」他解釋指,前輩朱栢康說演戲要七分投入、三分抽離,自己卻無法拿捏其分寸,「一係就 All in ,一係就冇」。有位導演曾告訴柯煒林,他演戲時就像把一公升水倒進一個濃縮咖啡杯,總是滿瀉。

「我會形容過去係有少少憑住感覺做一個角色。」柯煒林平時愛看 Heath Ledger、Bryan Cranston 等不同演員專訪,惟從未接受過正統戲劇訓練,直接在一次次實戰中磨練演技。但要走得更遠,除了滿腔熱血,還需要些方法,「唔可以再單靠以前嘅方式演落去,因為咁樣我做演員嘅生命可能維持得唔長」。

因此,他現在有意識地想嘗試另一種表演方式——七分投入、三分抽離。「要自身控制到件事,我先覺得自己懂得演戲.......我依家懵懵懂懂咁學緊」至少先學會收放自如。

PURSUING

電影,總能給柯煒林向前跑的動力。從一開始追求待在片場的新鮮感,追到走堂、遲交功課,GPA 低到只能主修不擅長也沒興趣的理學士課程(BScCM);後來索性退學,追尋演戲「起雞皮」的感覺,展開全職演員生涯,轉眼五年。如今,又在追求什麼?「想學懂三秒鐘入睡。」重複好幾遍。大概是累了吧。

他再想了想。「暫時希望可以演好每一個自己決定咗要接嘅角色,我追求緊呢件事。我要有辦法、有能力演好佢,要相信自己可以演好佢,唔可以 hea。」用心演好每個角色,也期待一個非他不可的角色。「好想有啲角色係我自己睇咗或者係其他人話俾我聽:『呢個角色係得你先演到』,我可能會好開心。」

在香港電影減產的年代當新演員不易,收入不穩定,生活長期「猛猛緊」。會嚮往那造就許多天王巨星的黃金年代嗎?「唔可以咁比,每個時間都有佢嘅土壤。」他打斷記者,急著解釋指近年電影發展已起色不少,2014年《點五步》、《哪一天我們會飛》同期更有許多新演員出道。林耀聲、胡子彤、岑珈其、游學修、吳肇軒、蘇麗珊、談善言等,至今都還在努力著,沒有轉換跑道。

「再譬如 ViuTV 開台,我哋都會 casting。仲有《全民造星》、MIRROR,多咗人留意香港本土文化、娛樂文化,呢件事我都有得著,有人搵我去拍 MV,而我因為 MV 俾人認識,呢件事都係好 amazing」。比起埋怨生不逢時,他更常把「幸遇」掛在嘴邊,生於小康之家,可無後顧之憂地追一個演員夢;也有幸遇到一班同路人,一齊奮鬥,一齊成長。

每個時代都會孕育出不一樣的電影人,拍出屬於那時代的作品。與其無止境地追憶,不如專注眼前路。

「我都冇經歷過(黃金時代),我鬼知咩,做咩要諗啊。」柯煒林說得乾脆。在自己的跑道上,勇敢追夢,別回頭。

採訪 / Amanda Mok、晴韻

攝 / Oiyan Chan 

文 / 晴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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