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five、six、seven、eight!」節奏明快的印度舞曲此時漫過舞室,20多名女生隨歌起舞,當中有人年近六旬,有人則不過20多歲。有人身穿鑲閃片的印度傳統服飾,隨著眼前老師舞姿,揚手扭腰。舞曲一止,他們都喘不過氣,不禁嚷著:「好難!」、「啲動作好快!」、「今日咁鬼攰嘅!」

印度裔老師 Sri Kishore 在一旁悠然自若,面露自滿。外人大抵想不到,這名40歲、居港12年的老師,很愛港產片,早把杜琪峯執導的電影《單身男女》翻看15次。舞室以外,他是被稱為「港產寶萊塢」電影《我的印度男友》的導演,不久前才在中環鬧市,拍攝逾50名舞者跳寶萊塢舞蹈,時而凝著攝錄機屏幕,時而掌鏡。

「Cut! Action! 」耗費整整九年時間製片,他很希望能在大銀幕,以光影細說香港故事,一個「咖喱仔」(印裔男)及「雲吞妹」(港女)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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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來港 住尖沙嘴劏房

黝黑的巧克力,配上白滑的牛奶,便成為黑白相融的牛奶巧克力。「Milk Chocolate」不僅是 Sri 製片公司的名稱,更是其5歲兒子的暱稱:「Milk Chocolate 是兩種顏色的混合,也代表香港及印度的跨族裔相交,就如我和妻子般。」Sri 笑言,兒子整日都在哼唱電影主題曲的廣東話及他加祿語(Tagalog)版本,又在床上載歌載舞;有朋友更在短片下留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電影中,印裔男主角 Krishna 向港人女主角 Jasmine 求愛時,曾大聲呼告:「愛情係無分香港同印度嘅!」這句話可非虛構,Sri的妻子正是其跳舞班學生,兩人後來相戀、結婚,繼而開花結果。這段戀情,更使原打算定居一年便回鄉的Sri,下決心留港發展。

2008年金融海嘯時, Sri 在印度任職電視台編輯,在影視業初出茅廬,但生計拮据。父親著力勸他來港找工作機會,他憂心仲仲,憂慮來港後只會記掛金錢,遺忘遠在家鄉的電影志向。但最終還是孤注一擲,矢志賺一些錢,才作打算。托朋友介紹,Sri來港教授寶萊塢舞蹈,月薪 15,000 元,是昔日家鄉工資的15倍。他日間教舞,夜晚則瑟縮於尖沙嘴的劏房–—在床上,身子朝右便是廁所,朝左則是廚房。他初時對香港文化一無所知,只懂成龍及李小龍;他僅知道,這是個可讓他賺錢的地方,還有這地的人很愛吃麵。

Sri 出身於寶萊塢電影搖籃地、印度第四大城市海得拉巴(Hyderabad)。兒時每逢假期,他便會窩藏於叔叔的戲院看電影,一晃便是大半天。那是一所舊式戲院,全日只放映同一齣黑白戲,但Sri依然樂在其中。眼見大螢幕上的閃爍光影,Sri也冀望能以電影訴說一個個尋味故事。惟始終電影行業收入不穩,父母一直反對他入行,並勸說他從事前途較安穩的工程師,Sri只好唯唯諾諾。後來,縱使業務不遜色,但他厭倦建築地盤的刻板工作,每天放工總是身心俱疲。他最終索性辭職,在YouTube自學拍片、剪片,並投入短片製作。

倒是來了香港後,沒有家庭的牽絆,令 Sri 能(靜悄悄地)專注電影事業。就算身處異鄉,Sri仍心繫寶萊塢電影,並開始「遙距」執導其首部驚悚片Sasesham。他那時每月會穿梭兩地,但往往只在印度逗留兩天、處理瑣事,便匆匆回港,因他仍要兼顧每周八堂的舞班,「我那時覺得,最好還是保住工作吧。始終沒人能預視電影收益,有些人能在一晚間成為巨星,有些人卻怎麼也賺不了錢,所以我不願冒險、放棄工作。」

但他也清楚,有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的第二部驚悚片Bhoo在印度 75 間戲院上映之際,香港的公司卻不准他請假回鄉,令他要找人代為處理電影事務。他說到此時不無感嘆,「(電影上映時)我應該要在場的……我早就應投放更多時間於電影……」

這些年以來,Sri一直瞞著家人拍戲,唯恐他們會潑一桶冷水,「若我跟他們談理想,他們會質疑你:『你為何要拍電影?不要拍吧。』我不願打開這類話匣子。」直至第一部電影上映了,家人某天在報上看見其名字時,Sri才將事實坦白道出。家人這才恍然明白:啊,原來兒子一直都在辛勤工作。回望以前的日子,Sri堅信天道酬勤,「我相信勞苦、掙扎及熱誠會帶來成果。就算我最初在香港誰也不認識,但我覺得靠著苦幹,自己終有一天也能做到(mak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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籌集資金 拍一部港產片

Sri 很喜歡看戲,其whatsapp status更是「at the movies」。他最近入場看港產片《不日成婚》時,戲院收票員以為他買錯電影場次,一直打量他,更輕輕提醒:「呢個係港產片。」另一次,Sri入場看賀歲片時,身旁觀眾紛紛側目、回頭,彷彿在思疑,印度人有何興趣看港產片?Sri 往往一笑置之,因他看戲的理由實則純粹不過:「我只不過想看啊!我很想知道導演是怎麼拍攝的。」

在港定居三、四年後,Sri 心中陡然一動:不如我執導一部港產片吧?但又遲疑,到底觀眾會否有興趣看自己的廣東話作品?在芸芸優秀香港導演中,自己怎麼能別樹一幟呢?他和好友傾談後,突然靈機一動:不如拍部寶萊塢風格的港產片 — 情節由印度歌曲及舞蹈串連,而且還要有印裔角色,這樣就與眾不同。

Sri更很希望能在電影呈現香港各種景色。多年前到埗香港時,他早就構想好要到哪些地方攝錄;甚至是遠在港島南區、不為外人熟悉的華富邨瀑布,他也經常到那裏閒坐,寫寫故事。電影還有許多展現本地文化的場面,例如打小人、燒街衣等;而單單為了拍攝長約數分鐘的跳舞片段,他和製作團隊更攀山涉水,到訪25個景點,由赤柱到中環海濱再到香港公園等:「我想和觀眾說,香港很美麗,我很喜歡這裏。」

策劃電影之際,為找足夠資金,Sri無論遇上誰,哪怕是投資者、學生、技術人員、朋友也好,他都會絮絮訴說其製片大計。過程中難關少不免,無論在香港或印度,都會有人質問他:「喂你係印度人,你不能在這地拍電影的。」、「你真的能拍戲嗎?要在香港拍戲是很不容易的!」

過程中他說了很多話,最終還是徒費唇舌。不少人讚賞Sri的想法很棒,但一問起出錢投資,統統只敷衍一、兩句,不久消失得無影無蹤。最終他花了4年,才找到十餘名投資者,還要全是香港人。發行電影的 Golden Scene 創辦人曾麗芬坦言,這是Sri首次執導港產片,作品未至於很好,發行商難免卻步。她倒很欣賞電影的純粹,認為Sri能真摯地反映兩地家庭的文化差異:「Sri 好有毅力,點都要畀次機會。」

Vicki 隨 Sri 習舞 6 年,更在電影擔任舞者一角。她形容,Sri 是個很稱職的導演,除了為電影編排所有舞步,在片場時更很著緊每個細節,「成日行嚟行去,唔會齋坐係到」。即使有人不慎跳錯一個舞步,他都會要求重新攝錄。該群舞場面不過短短數分鐘,最後卻花了團隊一整天。

電影本來在 2019 年開始拍攝,但正值反修例運動爆發,街頭烽火連連,令 Sri 擔憂工作人員的安全。而且他覺得,當時不少人都陷入困境(going through tough times),社會一片愁雲慘霧,他不能就這樣叫別人進場、無憂地看齣很歡樂的戲。放棄的念頭那刻在腦海閃過。但友人鼓勵,「你動輒那麼多時間製片,而時間也算是一種投資,不要放棄吧。如果沒人喜歡你的電影,也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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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印度 文化差異與交匯

電影將於印度上映,Sri 起初打算只在當地放映他加祿語版本,並找人為戲中的廣東話對白配音,因為當地人不慣以字幕理解內容。意料不及的是,有朋友竟說不好,因為廣東話才能讓當地人耳目一新。他才醒悟,找人配音的話,電影會「無哂 feel」(the feeling would be missing);最終他還是決定放映「原汁原味」版本:「我想在電影保留廣東話的美。」

有不少印度網民後來為電影製作各種搞笑「meme圖」;其中一張圖片可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印度總理莫迪一起喝茶,獲逾7,000讚好。習近平在圖中問莫迪一句:「Hello 朋友!這套戲是否全在香港攝錄?」當時中印關係緊張,這圖則彷彿在揶揄,電影的跨族裔愛情故事可紓緩兩國關係。

「香港人說得較有邏輯,但在印度,我們常胡說八道(talk nonsense);香港人做事較有效率,印度人則較為慢活。」香港人和印度人像是活於兩個世界,但Sri總覺得,兩地的人其實沒大差別,甚至可相輔相成。他堅持找印度攝影師來港攝錄,因為他們未曾到訪香港,也許能以獨到的角度去觀察及拍攝這個城市。

但寫劇本時,他卻否定不少印度團隊的意見,因為他們的想法往往過於誇張,會令電影很不現實:「在印度,人們表達愛意時會說:『我會為你摘下月亮!』在香港說同一句,卻會受蔑視:『唔好講廢話啦。』」他又舉例,當電影男女主角坐在橋頂上談情說愛,印度觀眾會覺得沒甚麼大不了;但香港觀眾往往會「出戲」,反問:「嘩,點解佢哋可以坐喺嗰度?無警察睇住嫁?」

香港和印度團隊的人各有所長;也正因此,他想把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交匯一起、互相交流。現在他正撰寫一部懸疑片的劇本,故事人物來自菲律賓、印度、香港、韓國等,他們並會一起合作、解開謎團。

他也很想以電影訴說更多香港故事,尤其是人們在這地經歷的苦難,他們又怎麼在狹小的樓房裏,維繫各種關係。此時他哈哈大笑起來:「香港地有許多故事,有悲有喜;我們可以(在電影)將不同事情交集,試試一些新角度。我也想挑戰黑幫片或武打片的,哈哈哈!」

記者/任蕙山
攝影/Sheryl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