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非本地醫生 ‧ 1】本地醫學生憂被搶專科位 質疑「海歸」不諳地道用語、社會狀況
前言:
明天(6 月 2 日),政府將把放寬非本地醫生免試來港的條例草案,呈上立法會首讀。
政府多年來一直強調,指本港醫生人手不足,引致病人輪候時間長等問題。而官員祭出的「藥方」,是引入更多非本地培訓醫生。2019 年 5 月,醫委會在爭議聲中,通過海外醫生免實習期方案。當時業界已多番提出,說擔憂會影響醫生質素,坊間亦同樣有憂慮的聲音。
到 2021 年,政府「再行一步」,提出放寬讓非本地指定醫學院的醫學生,可以豁免執業試,直接來港執業。對業界而言,這是天翻地覆的改變。醫生業界代表直言,這如同破壞醫學界的「質素保證系統」(Quality Control System)。一直提倡引入非本地醫生的議員,如飲食界的張宇人,則嘲諷是醫生的「保護主義」作祟。
醫學界滿腔憤恨,但在坊間中的討論,反而較 2019 年時少——這不是指反對聲音小——而是一種「咁大件事無人講」的氛圍。
即使不論外界「鋪路引入大陸醫生」的指控,准許外地醫生免試直接執業,已改變自 1997 年政權移交以後,香港醫學界的「規矩」。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會記載於歷史書上的一刻。
無人講,咁我講——《立場》訪問了中大和港大的醫學生,了解他們對專科資格的競爭、以至對醫療質素的憂慮;也有在中國內地的醫科生,作為可能的「潛在既得利益者」,卻大力反對方案,是為甚麼?亦有已在海外工作多年的醫生說,香港的薪金比當地高近倍,坦言有吸引力…
今年 3 月,疫情仍風風火火,即使是講求實地學習的醫學生,亦有部分課堂改為「Zoom」。Moon 就讀中大醫學院二年級,亦是醫學教務委員代表。但這一次,她在電腦螢幕中見到的,卻不是平常的醫科教授,而是食物及衞生局局長陳肇始。
當時政府已預告會修訂《醫生註冊條例》,陳肇始主動邀約醫學生代表在網上會面,Moon 是其中一員。她說,在會上,學生代表提出多條提問,例如若有非本地醫生,曾應考香港執業試但失敗(執業試規定,每人一生中最多應考 5 次),新制度下,可否來港免試執業?
但官員沒有正面回應,只是重複文件上的字句。「只係話,我哋聆聽咗你哋嘅意見、會考慮」,卻沒有承諾任何跟進。Moon 說,「(今次會議)令我覺得好似墮入政府嘅陷阱,因為係閉門(形式)做,唔知佢哋(政府)會點樣詮釋醫學生嘅意見。」
Moon 在會議中,惟一得到的新消息,是局方起初,打算在 3 月底便呈交草案到立法會。
修例內容是甚麼?
現時非本地培訓醫生要來港執業,有兩個渠道:若通過執業試,便可直接正式註冊;若獲得衞生署、醫管局或兩間醫學院提供職位,便可申請「有限度註冊」,但須定期更新資格,且不可私人執業。
政府是次修例,便是另設「特別註冊」,讓有香港永久性居民資格的非本地培訓醫生,在本港公營機構工作最少 5 年,表現通過評核後,免試正式註冊。
至於那些非本地培訓醫生的資歷可獲認可免試,港府會設立「特別註冊委員會」,制定獲承認的醫學院名單,每 3 年檢討名單一次,會考慮有關醫學課程的教學語言、課程內容、國際排名等。但業界對委員會的組成方法表明不滿,例如會內的醫委會代表,是由特首委任而非互選產生。詳見昔日報道。
醫學界普遍表示,執業試是他們的「底線」。翻查資料,2019 年執業試第一部分(專業知識考試)及第三部分(臨床考試)的平均合格率為 26%、38%,港大 Year 4 學生 Peter(化名)形容,執業試等同「安全網」、「保護機制」,用以確保來港就業的海外醫生質素,「你唔可以因為佢嘅合格率低,就話佢故意去篩走一啲外國醫生,因為的確每年都有唔少人合格。」
外界一直有指控,稱修例將為在中國讀醫的學生「鋪路」來港,當註冊委員會的公布組成方式,被批評業界無從把關後,這個說法更是甚囂塵上。Peter 亦認為,中國院校很大機會出現在名單上,「只要我爭去做嗰度嘅醫學生,其實都可以毫無障礙讀到醫……咁我唔洗考得咁辛苦入港大喇。」
中大畢業、已擔任實習醫生(houseman)近一年的 Alan 則承認,自己的想法與學生不同。他形容,現時每日如何置身戰場,最初聽到有「援軍」到港,心情興奮,「每日都喺水深火熱之中,其實好想有人幫到手。」
但他說,自己同時亦對修例滿是疑問:願意回流的,多數是內地醫生嗎?這些海外醫生能否承受香港公院沉重的工作壓力?五年後,他們真的會繼續留在公院嗎?抑或會轉到私營市場?
「你都知香港人係做牛,好勤力嗰種,而且都好有效率。我哋喺公立醫院做嘢,真係不停做,外地學生返嚟香港會覺得好辛苦…可能會令到佢地做嘢無我哋咁爽手,或者太辛苦未必長期留喺公院。」
Alan 亦擔心,海外醫生一般不在香港成長、培訓,「如果以小人之心去諗,(佢哋)難免少咗份服務大眾嘅心。」
本地醫生培訓的「香港元素」
在香港,由入學到畢業,一個醫學生要付出六年光陰。除了醫學理論及臨床實習外,還有特別教導學生與病人溝通的課程。受訪的醫科生均向記者表示,診症時融入社區特色,是在學期間學到的重要技巧。「你要同佢接到軌,溝通到,先知佢(病人)嘅需要。」Alan 強調。
他說,高年級須不時到社區健康中心實習,接觸到許多基層病人,「學到同佢哋溝通要從日常生活入手,因為好多長期病患都同生活息息相關,然後問症或者畀一啲治療意見嘅時候,都要切合返佢哋嘅生活。」
Alan 憶述,大學五年級時,曾於社區健康中心為一名年逾 70 歲,患上退化性關節炎的婆婆診症。在問診下,他得知婆婆住在舊式唐樓,但大廈沒有升降機,婆婆平日上落樓梯時,更加劇了她雙膝的痛楚。他也記得,油麻地一帶的街市,都是較舊式的傳統街市,「好濕漉漉,咁又比較容易跣親,又要諗點樣幫到佢,呢啲細微嘅地方,都係要去調整。」
他深刻記得,當時主診醫生提出的治療方法,包括安排物理治療師為婆婆做腿部訓練,聯絡社區護士定期家訪,且提供拐杖方便婆婆外出,並提醒她平日應習慣穿著防滑的波鞋走路。
「再退後一步講,作為一個醫生其實都要貼地,要知道無論基層、中產抑或有錢啲病人嘅生活係點,會接觸到啲咩容易令佢生病嘅因素。」而要做到此點,便要求醫生熟悉本地情況。而他不諱言,說土生土長,接受培訓的醫生,自然較外地回流的醫生,更貼地。
「當然你都可以以病論病,去講佢嘅病徵咁就斷出係咩症,但如果講長期照顧,就一定涉及佢嘅生活部分,咁外地醫生又做唔做到呢?」
好醫生要識地道廣東話
醫學生 Peter 則認為,要在香港做一名好醫生,廣東話的聽、說技巧均不可或缺。「(如果)你唔識得同人地表達或者聆聽,或者將病人表達嘅病徵,譯成一啲醫學上有用嘅 term,我會覺得係一個問題。」
是次修例的內容之一,是對象必須為香港永久性居民,據官員的解說,即是到外地留學的港人子女。理論上,他們應該不會不諳廣東話。
但 Peter 指,長居於外國的香港人,未必完全熟悉在港市民的日常廣東話用語。且到公立醫院求診的多為長者,「佢哋嘅廣東話可能更加地道,有啲 term 可能連後生一輩,都要啲時間去消化理解。」
他舉例說,曾經為一名六旬老翁診症,病人只是不停說自己「手痺」。Peter 解釋,「痺」在英文有兩個意思,分別可解作「完全無任何知覺」(Anaesthesia)以及「麻麻痺痺」(Paraaesthesia),兩者詞背後代表的病症,以及治療方式都截然不同。他認為,長期在外國工作生活的醫生,未必能掌握這個「語感」,可能因此錯誤理解病人的情況,嚴重可導致斷錯症或用錯藥。
「有時我哋都會遇到外國 patient,你用英文學、用英文問返當然好喇,translate 過程都會慳返,但呢樣唔係真係咁 common,你必須接受、有能力同呢度嘅 patient(用廣東話)溝通。」
憂被搶心儀專科
醫療質素確然是首要考慮,但受訪的醫學生亦同意,對修例的擔憂,亦有與切身前途相關的部分。醫學生苦讀 6 年畢業後,仍要面對另一個關卡——專科。能否入選心儀的專科接受培訓,幾乎決定了一名醫生的下半生,「suppose 呢個專科係會跟你一世。」實習醫生 Alan 說。
現時,醫管局每年會按該屆畢業生數目,增設受訓位置。但視乎醫院資源,專科醫生的需求等,每個專科能提供的培訓位置都不同。醫委會成員、公共醫療醫生協會會長馬仲儀便提及過,腦外科、心胸外科等,多年來都是「培訓重災區」,既沒有足夠的手術,亦缺乏足夠導師。
Alan 笑說「坊間可能覺得醫生唔使搵工」,但其實每年都會有畢業生,無法進入心儀專科。雖然,畢業生可再另覓方式「轉科」,Alan 亦同意並非「世界末日」,「但條路會比人行長咗,迂迴咗,壓力更加大。假如你做咗兩年唔係自己心儀嘅專科,再轉返去,感覺上就好似留咗班咁樣。」
當專科醫生培訓位置本已「爭崩頭」,政府提出的方案,對象亦包括未取得專科資格的醫生,意味方案通過後,專科培訓的競爭將更形激烈。
「咁對於我哋啱啱畢業嘅人嚟講,一定係難受,我哋自己都唔夠位喇,仲要畀啲人。」Alan 無奈地說。而且專科培訓位置受限於多個因素,不是「想變就變到」。「以外科為例,要『跑數』,做夠某個數量手術先算完成培訓,但問題係呢啲手術項目係有限,又或者以精神科為例,根本就無足夠導師教 junior 醫生。」
還有兩年便畢業的 Peter,還未有心儀的專科,但他已開始擔心前路,「港大經常吹噓我哋係亞洲 No.2(編按:翻查資料,根據國際高等教育評級機構 Quacquarelli Symonds 公布 2021 年全球大學醫科排名,亞洲排名第一是新加坡國立大學,第二,三位分別為首爾及東京的大學,港大醫學院則位列第四名。),無啦啦因為呢個安排,人哋無須經歷我哋經歷過嘅困難,然後就可以有一樣嘅選擇權利,無疑係一個唔公平嘅情況。」
不被尊重的持份者
5 月 18 日,行政會議通過非本地培訓醫生註冊修訂條例草案,到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宣布明日提交至立法會首讀期間,政府不斷呼籲香港醫生組織支持草案,亦曾舉辦數十場業界交流會。
政府起初表示會諮詢公眾,後來只與「持份者」交流。但持份者中,也有人被忽略。例如醫學生。
記者問三名醫學生,覺得自己的意見,有被政府重視嗎?
曾與陳肇始網上會面的 Moon 先冷笑,停頓半晌後再回答,「虛有其名…貌似有其名,但實際上無回應過學生嘅顧慮,睇唔出佢(政府)有咩改變。」
Alan 和 Peter 也說,事前從未聽聞過修例內容,「一錘定音就決定晒所有嘢,學生 concern 佢哋完全無聽過。」
(非本地培訓醫生專題之一)
記者|陳欣其
攝|Oiyan Chan、Sheryl Wong